###
从一号楼出来,午后的阳光穿过松柏的枝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默拉着行李箱,走在省委大院宽阔而寂静的路上,夏清月那番话语,连同那个薄薄的信封,仿佛还在他心头和口袋里散发着余温。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那栋同样是苏式风格,但更显内敛与厚重的建筑。楼体上没有悬挂任何醒目的牌子,只在门口一块不起眼的大理石上,刻着一行烫金小字——中共xx省委政策研究室。
这里,就是他新的战场。一个被夏清月形容为“水更深”,被金色剧本警示为“龙潭虎穴”的地方。
与一号楼那种权力威严的肃杀感不同,政研室这栋楼的气息更为沉静,像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林默走进去,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旧书、墨香和浓茶混合的味道,钻入鼻腔。空气中漂浮着一种看不见的紧张感,不是人声鼎沸的嘈杂,而是无数大脑高速运转时发出的嗡鸣。
他来到一楼的综合处办公室报到。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看到林默和他脚边的行李箱,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立刻换上职业化的微笑。
“您好,请问您找谁?”
“你好,我叫林默,前来报到。”
“林默……”年轻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微微一动,显然,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啊,您就是林处长吧?韩处长已经打过招呼了。快请进,快请进。”
他的热情很标准,像是用量杯精确调配过,多一分则显谄媚,少一分则显怠慢。他引着林默办理入职手续,动作麻利,言语客气,但林默能感觉到,对方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
办完手续,年轻人领着林默上楼。“林处,您的办公室在二楼,我们综合调研处都在这一层。”
走在二楼的走廊上,林默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笔杆子”的天下。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两种声音:一种是键盘被急速敲击时发出的、如同暴雨前奏般的密集“哒哒”声;另一种,是纸张被快速翻阅时发出的“哗哗”声。走廊两边的办公室门大多开着,能看到里面的人,无论老少,几乎都保持着同一种姿势——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屏幕或文稿,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进行殊死搏斗。
林默甚至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正拿着一支红笔,在一份文件上批注,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拆解一枚定时炸弹。他下笔的力道极大,仿佛要将笔尖刺穿纸背,那股劲头,让林默想起了信访局里拍着桌子骂娘的老上访户。
只不过,这里的“战斗”,没有声音,却似乎更加惨烈。
经过一个拐角,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软木公告板,上面没有通报表扬或批评,而是贴满了从各种顶级期刊、内参上剪下来的文章复印件。
《求是》杂志:《关于我省装备制造业转型升级的几点冷思考》,作者:李浩然。
《人民日报》理论版:《破除路径依赖,以思想破冰引领发展突围》,作者:赵婷婷。
《省委内参》第47期:《警惕“数据注水”现象对决策的误导》,作者:刘明远。
每一个标题都宏大得能吓死人,每一个作者的名字后面,都用红笔标注着他们所在的处室。这哪里是公告板,这分明就是一座荣誉墙,是政研室这群“神仙”们论资排辈、彰显实力的功勋柱。
“这些都是我们室里同事们近期发表的大作。”领路的年轻人见林默驻足,不无骄傲地介绍道,“咱们这里,别的都不算本事,文章能上这些地方,那才是硬道理。特别是被省委主要领导圈阅批示的,那简直就是军功章。”
林默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名字。他敏锐地发现,综合调研处的人名出现的频率最高,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
“林处,到了,这就是您的办公室。”年轻人在一扇门前停下。
门牌上写着:副处长室(二)。
推开门,里面是一间大约十几平米的办公室,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收拾得干干净净,但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窗外对着一排有些年头的白杨树,阳光照进来,显得很安静。
“林处,您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环境。韩立处长去省委开会了,估计下午晚些时候回来。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叫我,我就在楼下。”年轻人说完,便客气地退了出去。
林默将行李箱放在墙角,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椅子是老式的木质转椅,坐上去会发出“咯吱”的轻响。他环顾四周,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灰尘和阳光的味道。
这里,就是自己未来战斗的地方。没有了声泪俱下的控诉,没有了群情激奋的对峙,对手变成了一份份冰冷的报告,一场场无声的思想交锋。
他正想着,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探头进来,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是林默同志吧?新来的林副处长?”
林默连忙站起来:“是的,您是?”
“我叫刘明远,在隔壁办公室,也是副处长。”男人走了进来,热情地伸出手,“欢迎欢迎!昨天开会就听说要来一位年轻有为的领导,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林默注意到,公告栏上那篇关于“数据注水”的文章,作者正是眼前这位。
“刘处长您好,您太客气了。我刚从基层上来,两眼一抹黑,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点。”林默谦逊地说道。
“哎,千万别这么说,咱们都是为领导服务的嘛。”刘明远自来熟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小林啊,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你比我小着十几岁呢。”
“当然不介意,您是前辈。”
“这就对了嘛。”刘明远拍了拍大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小林,你从信访口过来,那是积了大德,办了大实事的地方。不过咱们政研室,跟那儿……不是一个玩法。”
林默心中一动,知道正戏来了。
“咱们这地方,说白了,就是‘笔杆子’的华山论剑。谁的文章写得好,谁的观点能送到领导的案头,谁就是‘东邪西毒’。其他人,哪怕你资历再老,也只能当个全真七子。”刘明远的比喻十分生动。
“在这里,写东西有三个境界。”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层,叫‘引经据典’。把领导的讲话、中央的文件精神吃透,用别人的话说自己的话,这是基本功,能保证你不出错。”
“第二层,叫‘自圆其说’。能用自己的理论框架,把一个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形成逻辑闭环。做到这一步,你就是个合格的笔杆子了,能在处里站稳脚跟。”
“至于第三层嘛……”刘明远咂了咂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和敬畏,“那叫‘直抒胸臆’。你的观点,就是领导的观点;你的判断,就是未来的方向。能做到这一步的,整个政研室也没几个。咱们韩处算一个。”
他看似在传授经验,实则每一句话都在点明此地的生存法则,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试探林默的深浅。
林默安静地听着,脑海中浮现出夏清月的话。这里果然没有黑白,只有深浅不一的灰色。刘明远说的这三层境界,其实就是三种不同的“站队”方式。第一层是随大流,第二层是拉山头,第三层,是自己成为山头。
“多谢刘处长指点,我茅塞顿开。”林默由衷地说道。
“客气客气。”刘明远摆摆手,又闲聊了几句,看林默始终应对得体,滴水不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本以为一个从基层上来的年轻人,骤然进入这种环境,多少会有些不适或锋芒毕露,没想到对方竟像一块温润的玉,沉静得有些过分。
正当刘明远准备起身告辞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白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透着一股强烈的、近乎洁癖的秩序感。
他一出现,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原本还一脸随和的刘明远,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变得恭敬起来。
“韩处,您开会回来了。”
来人正是综合调研处处长,韩立。
韩立的目光没有在刘明远身上停留,而是径直落在了林默身上。那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将林默从里到外剖开来,仔细研究一番。
林默站起身,迎着那道目光,平静地说道:“韩处长,您好。我是林默。”
韩立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足足过了五秒钟。这五秒钟里,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刘明远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韩立开口了,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你的事,我听说了。在江州,干得不错。”
他顿了顿,转身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用牛皮纸袋封好的文件,轻轻放在林默的桌上。
“欢迎你来综合调研处。这是给你的第一个任务。”韩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关于我省深化国企改革的调研报告,省里很重视。你先熟悉一下材料,拿个初步方案出来。”
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仿佛只是来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默和刘明远。
刘明远看着桌上那份文件,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混合了同情、怜悯和一丝幸灾乐祸的复杂神情。
他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压低声音,用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
“小林啊……这可是个‘死亡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