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江并没有回答黄桂兰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不是能当着在场的众人随意讨论的。
这时,窗外忽地起了一阵风,吹得师部的窗纸哗哗响,一声声像是吹打在黄桂兰的胸口一样,让人胸口发紧。
见谢江闭口不答,黄桂兰也没有再追问,她知道部队有部队的规矩,有些话谢江没直接说,那就说明这个话题不能当众议论,但她相信只要有她家老谢在,这件事情不管有多复杂,他都能解决。
谢江再次拍了拍黄桂兰的手,看着黄桂兰时,他的目光带着一种久经世事的沉毅,“放心吧,他们小两口又不是真的搞破鞋。”
黄桂兰想到自己的儿子作风正派,为人正直,星月更是为人善良乐于救人,况且他们俩是真正的夫妻,经得起调查,便朝谢江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你快把小两口的结婚证和星月就是胖丫的身份证明拿去保卫科,别耽搁了。”
“赶紧去。”张红梅旁边的江德贵,忙应了一声,“一会儿我送桂兰和红梅回大院,放心吧。”
谢江前脚走出师部的红砖平房,跨上了二八大杠,正准备去保卫科。
“老谢!”
顶着烈阳从外面回来的陈胜华,将他拦住。
保卫科和师部都在一个营区,走过去没几步路,但谢江为了赶时间,还是选择了骑自行车。
陈胜华就拦在他的前头,谢江不得不捏了一把刹车。
“正好,老陈,你跟我去一趟保卫科。”
站在二八大杠前头的陈胜华,眉眼里是化不开的忧虑,他刚刚收到消息。
“老谢,你去保卫科?这么说来,中铭和星月被保卫科带走的事情,你知道了?”
“嗯,桂兰刚来师部通知我,我得赶紧把中铭和星月的结婚证还有星月的身份证明,送去保卫科。”
这结婚证和星月的身份证明,送与不送,都很棘手。
关于星月的身份问题,她刚到谢家的第一天,谢江就和谢中铭探讨过。
起初谢中铭怀疑星月是故意接近他的敌特分子,谢江通过对星月的各方面观察,排除了这个嫌疑。
就连上一次星月意外救了陈胜华,陈胜华也和谢江特地探讨过,关于星月的身份问题。
谢江和陈胜华一致认为,星月绝非是特务分子,可是部队里有敌特分子渗透进来,上头十分重视,星月又集美貌、智慧、才华、身手于一身,不被怀疑也很难。
谢江和陈胜华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怕星月会被组织当成特务分子。
谢江本想找个时间,好好和星月聊一聊,关于她是如何学得医术,如何变得这般有文化的问题。
可谁曾想星月被保卫科带走的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两人站在师部的红砖平房外。
正午的日头毒得像火。
师部大院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尘土与白杨树被烧焦的味道。
骑在二八大杠上的谢江,军装早已被汗水浸透,后背洇出大片深色汗渍,领口的风纪扣却扣得严严实实,“老陈,上来,边走边说。”
陈胜华跳上谢江的二八大杠。
谢江用力一蹬。
两人火速赶往保卫科。
“这结婚证和星月的身份证明送去保卫科,可洗脱两人搞破鞋的嫌疑,却会让星月背上敌特的嫌疑。”
坐在二八大杠后面的陈胜华,跟着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到时候,你们谢家也会受到牵连。”
“我不怕受到牵连。星月清清白白,就怕保卫科查起来,这闺女又要受苦。”
谢江在意的根本不是谢家会不会受到牵连的问题。
星月和他家老四好不容易团聚,小两口还没过一天好日子。
最重要的是,星月这些年带着两个孩子颠沛流离,一直在受苦,好不容易安定下来。
“我应该早点和星月聊一聊,早点了解情况的。”
关于她是如何精通医术,如何从大字都不识的胖丫,变得这般有文化的事情,他昨天就想问星月了。
保卫科调查部队军官的作风问题,像这种搞破鞋的事情,走的是常规的手续。
查完了,有事,给予严重的处分,并公开通报。
查完了,没事,解除限制,还当事人清白和自由。
但是若是调查敌特分子,那可是会用非常手段,会对犯人动粗的。
这一路去到保卫科,谢江和陈胜华都十分担忧。
加上赵光亮又和谢家有着血海深仇。
这件事情像是一块巨石一样,压在陈胜华和谢江的胸口。
二八大杠很快停在了保卫科的红砖平房前。
整个保卫科用铁丝网围着,门口有哨兵持枪值守。
牌匾上写着:军事重地,闲人免进。
两个哨兵见到穿军装的谢江和陈胜华,立正,敬礼,“首长好。”
脸色沉重的谢江和陈胜华,即使已经年过半百,走起路来,却依旧精神矍铄。
谢江踩在夯实的土地上,每一步都透着沉稳劲儿,那双久经风霜的深眸虽是满心焦灼,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朝哨兵点了点头,迈进保卫科的大门。
走进大门后,身侧的陈胜华放慢了脚步,“老谢,要不中铭和星月的结婚证,还有星月的身份证明,先别交给保卫科?”
谢江停下来,目光异常坚定,“这事只能进,不能退。他俩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赵光亮若要把星月当敌特来处理,我会让中铭担下一切。”
赵光亮的目标,向来不是星月。
而是通过星月,针对中铭,针对他们谢家。
……
保卫科,审讯室。
一扇厚重的铁门紧紧掩着。
审讯室里没有窗户。
刷着白墙,掉着灰的老旧墙面上,用红漆刷着几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整个空间逼仄而狭小。
而审讯室里,只有谢中铭,没有乔星月的身影。
一盏白炽灯悬在谢中铭的头顶,照得人眼睛生疼。
谢中铭坐在钉死的板凳上,后背却挺得笔直,面对一系列的审讯,他的眼神始终清明,没有半分闪躲。
赵光亮就坐在谢中铭的面前。
这赵光亮明明和他父亲差不多的年纪,可这赵光亮人如其名,头发掉光了,肚子圆如西瓜,眼小,蒜头鼻又大又丑,怎么看都没有他父亲谢江那样的一表人才和一派正直作风。
尤其是赵光亮眯着眼睛,细眼里闪过狠厉时,眼里赤裸裸地写着“公报私仇”四个字。
“谢中铭,你在茶店村娶的那个媳妇胖丫,已经失踪多年。可你们谢家却在国营饭店宴请江陈两家,公布乔同志就是你失踪多年的媳妇。老实招来,他是不是你搞的破鞋?”
这是一个不管谢中铭怎么回答,都会入步陷阱的问题。
若谢中铭回答是,那么接下来赵光亮会质问乔星月的身份。她若真是从小生活在茶店村,大字不识的胖丫,若不是投敌接受过训练,又怎可能变得一身才华和本事傍身?
若谢中铭回答不是,那么就坐实了他和乔星月搞破鞋的事实。
谢中铭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是一杆从未弯折过的枪。
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臂。
双手虽是自然地平放在膝盖上,局促间,指间却紧紧一攥。
不管他回答啥,都会把星月推向风口浪尖。
此刻这间逼仄的审讯室暗涌流动。
赵光亮细眼里流露出来的凶光,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要割他的肉,剜他的心脏。
这些年赵光亮动不了谢江。
时时刻刻寻着机会,想置他们谢家的人于死地。
眼下,敌特这顶帽子,他不仅要扣在乔星月的脑袋上,还要扣在谢中铭的头上。
赵光亮细眼微眯,拍着审讯室漆色掉落的审讯桌,逼问着,“说,乔星月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突然识文断字,智慧过人,还会医术?她接近你,你是否向她透露过军中机密?”
谢中铭想起这段日子来,他与乔星月所有的沟通与谈话。
断然是不会告诉赵光亮,星月是从后世穿越而来。
这不仅荒唐,也不能证明星月的清白。
“星月确实就是失踪的胖丫,是我谢中铭的媳妇。”
“她从小不识字,那是因为她娘不让她上学。但她从小聪慧,过目不忘,又有学医的天赋。离开茶店村后,她遇到了一对从昆城下放到山唐村接受改造的夫妇。那对夫妇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出身于医学世家,发现她是好苗子,所以传了她一身本事。”
他的眼神格外沉静,黑眸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一丝波澜。
目光对视赵光亮时,不闪躲,不游移,带着一种经历风浪的笃定。
说话时,他依旧坐姿端正,不露一丝破绽。
他相信,他和星月足够有默契。
……
另一个审讯室,同样接受审讯的乔星月,回答得和谢中铭丝毫不差。
她知道,这个时候正是考验她和谢中铭是否有默契的时候。
她眼神不乱,呼吸均匀,每个字都透着她的淡定从容和干脆利落,“就算你们要抓敌特,目标也只是我,和谢中铭没有丝毫关系。把他放了。”
就算谢中铭不是她丈夫,不是安安宁宁的爹,她也不能把谢中铭牵连进来。
谢家于她有恩。
在她艰难的时候,黄桂兰和谢江不嫌弃她带着两个娃,还留她在谢家当保姆,给她们娘仨一个住的地方,让她们娘仨一日三餐有所保障,在不知道安安宁宁就是谢家的孙女时,他们待安安宁宁如亲孙女一样疼爱。
她一个保姆,黄桂兰给她一个月四十五块钱的工资。
在这个年代,保姆的平均月工资最多二十块钱顶天了。
她在昆城也干过保姆,那个时候才十五块的工资。
可黄桂兰给她四十五,还给她和两个娃添新衣,甚至亲自纳鞋底,做新鞋。
为了给她和安安宁宁做新鞋,黄桂兰手上扎了多少伤?
那个时候,她还并不知道,安安宁宁就是她亲孙女呀。
这样的好人家,不应该被她牵连。
“这事跟谢家无关,要审审我。”
……
审讯室的另一头,谢中铭坐姿端正地坐在审讯桌前,身上有一股堂堂正正的男儿气概,“如果你们要继续审讯,留下我,我全力配合,放了我媳妇,她不是敌特分子。”
赵光亮等的就是这句话。
那双细眼微微一眯,露出得逞笑意,“算你是条汉子。”
“你们先出去。”赵光亮朝手下比了个手势后,又道,“谢团长身居部队要职,必须留下来接受更严格的审训。”
“我媳妇呢?”谢中铭后背紧崩。
想到赵光亮对付敌特分子,会采用非常手段,他手心里捏着汗。
赵光亮是阴险小手,他公报私仇的手段非常残忍。
他怕赵光亮会对乔星月动粗。
他想着乔星月一个来自后世的高材生,要面对赵光亮这种逮着特敌把柄,就把人往死里整的阴险小人,怕她受委屈,怕她坐在这样逼仄的审讯室里会害怕,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攥住了。
这份担忧像潮水般在心底翻涌,让他素来沉稳的呼吸微微乱了半拍。
落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攥紧。
他怕她言辞犀利,触怒了这些人,怕她吃苦头。
他眼神依旧平静,仔细看去,那深潭般的眼底却掠过一丝焦灼,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留在他眼里的,只有睿智与坚定,“赵首长,你想针对的,向来都只有我们谢家。我留下来,你想怎样审就怎样审。”
说这句话时,他的坐姿依旧挺拔,眼神却多了几分坚定,仿佛要用这份镇定,为隔壁的乔星月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白炽光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衬得他下颌线愈发清晰,也衬得那分藏在沉静之下对星月的担忧,越发真切动人。
“放心,你父亲半个小时前带了话,也是让我要审就留下你慢慢审,让我把乔同志放了。既然你谢家的男人都这么有担当,我怎么样也要成全你们父子二人。”
……
保卫科的门外,哨兵依然身姿笔挺地执着枪,站着岗。
残阳把西边的天色染成一片沉厚的橘火,像被炉红烤热的铁皮,慢慢往远处的屋脊沉下去。
门口墙根下几丛狗尾巴草垂着穗子,影子被拉得老长,贴在龟裂的土路上,一动不动。
江北杨和江北松、肖松华、陈嘉卉和谢江陈胜华几人,或蹲或站地在这里等候着消息。
灰扑扑的保卫科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忽然打破了这傍晚死潭一样的沉静。
蹲在地上的人,赶紧起了身,迎上去一看,被保卫科带出来的人是乔星月。
见到出来的人是乔星月,谢江紧崩的额角微微一松:出来的人,幸好是星月。
江北杨往乔星月身后望去,见空无一人,不由焦急地问,“星月,中铭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