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三州城外的主渠像一条被掐住咽喉的巨蟒,死死堵住了千万亩稻田的命脉。
浑浊的洪水在堤坝后越聚越高,冲刷着早已松动的夯土。
农夫们挤在泥泞的岸上,披着破麻袋和蓑衣,眼睁睁看着一年的收成沉入水底。
有人跪地叩头,向河伯祈雨止洪;有人挥锄砸向那座新修的“省力闸”——官府去年夸下海口,说此闸一建,十年无忧,结果连一场中雨都扛不住,齿轮崩断,轴杆扭曲,活生生卡死了整条水路。
“要是去年那具踏水傀还在……”一个老农喃喃出口,声音哽咽。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突然蹦跳起来,嘴里念出一段古怪顺口溜:“一牛二肚三回头,四蹄不动五谷收!”
旁边人愣住。
孩子挠头,“爹说这是谜娘子教的,还说背熟了能‘听风干活’。”
众人面面相觑,却有个蹲在角落的老匠人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乍现。
他盯着那句“三回头”,又瞥了眼翻倒的牛车横梁,忽然扑过去扒拉废料堆,拽出一根旧门轴,再拆下牛轭上的铜箍,用草绳绑成三角支架,反向嵌入渠壁缺口处。
“来!搭把手!杠杆借力,绕开坏闸引分流!”
几个壮汉半信半疑上前帮忙。
随着一声闷响,淤塞的水流竟真的撕开一道缝隙,哗啦啦顺着新构的导槽奔涌而出!
人群爆发出欢呼,孩童被高高抛起。
没人注意到,在远处山岗之上,墨七弦静静伫立,蓑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手中竹篮里,一卷薄纸用油布裹紧,正是刚誊抄完毕的《百工谜典·卷一》。
她望着村庄里次第亮起的灯火,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现在,连风都知道该怎么干活了。”
同一时刻,工部衙门内火光映天。
周慎行亲手将一叠查获的“机关邪书”投入炭盆。
纸页蜷曲、焦化,腾起刺鼻黑烟。
他额角青筋跳动,指尖捏着一张残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母鸡不下蛋,公鸡叫得欢”。
他冷笑:“这竟也成了经?!”
身旁幕僚低声回禀:“昨夜城南小儿皆唱此句,连乞儿打板都用这调子……还有人说,这是‘天地颠倒之兆’,暗指官造器械不如民间巧思。”
“荒谬!”周慎行猛然拍案,站起身来,袍袖带翻茶盏,“此非童谣,乃蛊惑人心之谶语!明日全城搜查说书人、杂耍班、街头卜卦者——凡涉‘机关’二字,无论诗词歌赋、谜语笑话,一律收押问讯!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织这张网!”
幕僚低头应是,眼角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
但他不说。也不敢说。
因为就在昨夜,他自己幼子在床上哼着“风车快板”,竟用筷子敲碗打出一组完美契合风力驱动转速比的节拍。
更深露重,城西废弃铁匠铺。
屋梁上垂下的几根铜丝看似寻常晾衣绳,实则是墨七弦布下的微型共振网络。
只要有人靠近或震动地面异常,悬挂的铃片便会以特定频率轻鸣。
铺内,十余名残存工匠围坐一圈,全是曾受灵枢盟波及而遭驱逐的百工遗脉。
他们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中央那位披着粗布斗篷的女人身上。
墨七弦取出一套新编口诀,摊开一块粗布,其上绣满五彩丝线,纵横交错如算盘格。
“不上算盘。”她声音清冷,“今日教你们如何用颜色记数。”
她唤来织口婆——一位双目失明却手感通神的老妇。
墨七弦将一段齿轮配比数据转化为“红三绿两黄一”的口令,让其以不同色线穿插于布格之中。
织口婆手指翻飞,片刻便织出一段花纹,旁人虽看不懂图案,但只需按色读码,即可还原出精确的传动比。
“知识不能写在纸上。”墨七弦环视众人,“一旦落笔,便是靶心。我们要让它藏进声音、动作、炊烟里。让每个母亲哄孩子的摇篮曲,都是一段流体力学方程;让每段街头快板,都是机械设计图。”
她说完,转向角落里的青螺。
少年聋哑,却感知敏锐。
他双手始终贴地,通过震频判断周围机械运转状态。
墨七弦已在村中铁匠铺设下一套打铁节奏系统:铁匠之子每日锤击次数、间隔、力度,皆对应一段弹簧校准公式。
外人只道是祖传“听音定簧”的绝活,实则是在无声传授材料弹性模量计算法。
她蹲下身,用手语比划:“你将是第一代‘地听者’。以后每一处作坊、每一条水渠、每一座风车之下,都会有你这样的孩子,用身体记住这个世界的规律。”
青螺重重点头,眼中燃起久违的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微的三声叩击——两短一长。
墨七弦立刻起身,示意众人散去。
她在熄灯前最后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竹篮,里面静静躺着另一份尚未誊抄的《谜典》分册,封皮无字,唯有一枚用铜丝弯成的“风车”符号。
雨还在下。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当夜子时,一只信鸽悄然降落在城外军营暗哨。
萧无咎接过密报,展开仅一行小字,瞳孔骤缩。
他立即提笔写下回复,交由亲卫连夜送出。
而在城南破庙深处,谜娘子正就着豆大油灯,将新编的“风车快板”刻进一片片竹片,准备交给那些盲童明日传唱。
她不知道,自己已被列上名单。
更不知道,那个送她空陶罐的人,已经在路上。
暴雨未歇,夜色如墨。
墨七弦坐在破庙残窗下,手中竹笔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将粗麻纸洇出一个黑点。
她望着那一点扩散的墨痕,忽然意识到自己已走神良久。
方才那一瞬的恍惚——笔尖竟自行勾勒出一座高塔轮廓,八角飞檐、中轴贯通,层层嵌套齿轮结构,仿佛某种从未存在过的机关中枢。
她指尖轻抚图纸边缘,眉头微蹙:这不像她的设计。
可每一根线条又精准得如同出自她手,连应力分布都符合最优解。
“我……画了什么?”她低声自问,声音被窗外炸雷吞没。
她闭眼,试图回溯思绪。
昨夜答应萧无咎的事——是核查《谜典》所有传抄本中的纠错暗码。
那是她设下的“校验机制”,如同二十四世纪数据传输中的cRc校验,确保知识在口耳相传中不失真。
可现在,她竟记不清是否已完成。
这不是遗忘。
这是异常。
她猛然睁眼,掌心发凉。
穿越以来,她从未失控过思维节奏。
每一个决策、每一道工序,皆经严密推演。
可自从《百工谜典》开始流传,她的梦境里频频闪现陌生符号:旋转的星轨、断裂的青铜铭文、还有那盏总在午夜浮现的黑色灯影……
“有人在读取我的脑波?”她冷笑一声,随即否定。
这里没有量子接口,没有神经链路。
但……真的没有吗?
她起身,将那张诡异草图投入油灯。
火舌一卷,灰烬飘起,像一只残缺的蝶。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三声叩击——两短一长,节奏稳定。
来了。
她披上蓑衣,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
青螺已在巷口等候,双手贴地,指节微微颤动。
肉锁——那个浑身缠满铁链却力大无穷的退伍匠兵,蹲在屋檐下啃冷饼,眼神却如猎犬般警觉。
“信号已现。”墨七弦低语,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管,抽出密报残片。
萧无咎的字迹极简,却如刀刻:“技察司动,首捕谜娘子,藏身处暴露。”
她眸光骤冷。
谜娘子不是普通传火者,她是《谜典》第一代转译节点,掌握着最原始的编码逻辑。
若她受刑招供,整个地下传道网络将瞬间崩塌。
雨越下越大。
城南茶摊灯火昏黄,人影晃动。
她们赶到时,正看见官差押着谜娘子经过水缸旁。
妇人脚步踉跄,似不堪重负,忽然跌倒,怀中陶罐脱手,“砰”地摔裂在地。
清水四溅,渗入泥土。
没人注意,那水中泛起一丝极淡的幽蓝荧光,转瞬即逝。
但墨七弦看见了。
“青螺!”她低声下令。
少年立刻伏地,十指如琴键般压在湿泥之上。
雨水敲打屋檐、脚步踩踏石板、远处更鼓——一切震动在他掌心化为清晰波谱。
他双眼紧闭,手指疾速滑移,如同解读大地脉搏。
片刻后,他猛然指向西北方向,三指并拢,轻轻一划——地下三丈,有密室,带铁栅共振频。
肉锁咧嘴一笑,露出半枚铁牙:“找着窝了。”
墨七弦立于雨中,目光沉静如渊。
她知道,警察司不会只用酷刑。
他们会用“静音笼”隔绝外界声波,用“哑铁链”阻断肢体语言,甚至以“蒙目三日”摧毁记忆锚点。
但他们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他们以为知识必须靠文字传承。
而她早已教会它:借风传音,化谣为律,让真理在童谣里重生。
她最后望了一眼茶摊方向,那里,水缸底的荧光尚未完全熄灭,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风暴已至,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在千里之外的皇宫密室,黑色星髓灯忽明忽暗,墙面上,“归零·重启”之后,第六个字缓缓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