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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口的木梁上悬着盏昏黄的灯,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灯绳晃悠着,把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忽大忽小,像要活过来似的。我坐在正位的木椅上,椅面被磨得发亮,扶手上刻着的纹路早就看不清了,只留下一片光滑的包浆。底下站着六个兄弟,都是跟着我从街头打混过来的,如今穿着统一的黑褂子,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结实的胳膊,却没一个人敢出声。

桌上的茶早凉透了,我端起来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漫到喉咙。这几个月,把散落在街角的零星弟兄拢到一起,不是为了争地盘抢生意,就想做些实在事——帮街坊挡挡收保护费的混混,给流浪的孩子送口热饭,替独居的老人修修漏雨的屋顶。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都亮堂,这“黑帮团”的名头,不过是层吓唬人的壳,里头装的是想活得像个人样的念想。

“大哥,人快到了。”站在门边的小个子探进头来,他叫二柱,以前在菜市场帮人卸菜,胳膊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是替一个老婆婆挡钢管时留下的。

我点点头,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瓷杯碰着木桌,发出“当”的一声轻响。“都精神着点。”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脚步声,不是弟兄们惯常的沉稳步子,而是带着点脆劲,像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却又比那声音更沉,更稳。风把门帘掀起一角,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带着股冷冽的气息,瞬间压过了堂口里的汗味和烟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来人身穿黑色风衣,长度刚过膝盖,底下是条黑色短裙,裙摆随着步子轻轻晃,露出裹着马油丝袜的小腿,线条利落得像刀刻出来的。她头发梳得极整齐,用根银簪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不笑的时候,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可嘴角偏偏勾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像淬了糖的刀。

是秦小鱼。

我握着扶手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弟兄们都愣住了,二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按住了。她怎么会来?她那样的人,该待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对着电脑敲下一行行代码,而不是踏足这种满是尘埃和汗臭的地方。

她走到堂口中央站定,风衣的下摆扫过地上的干草,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从左到右扫过,像在清点什么,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点笑意更深了些:“怎么,不欢迎我?”

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把堂口里的沉闷戳开一个洞。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从椅子上站起身。木椅腿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弟兄们都跟着站直了。“欢迎。”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是我们有个面试环节,过了再考虑考虑哦?”

她挑了挑眉梢,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双臂环抱在胸前,风衣的扣子崩开两颗,露出里面黑色的衬衫,领口系着个简单的结。“什么样的面试环节?说来听听。”她往前迈了半步,指尖突然点在我的胸口,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褂子传过来,像片雪花落在烧红的铁上,“我倒要看看有多难。”

弟兄们都屏住了呼吸,二柱的手悄悄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根磨尖了的钢管,是他的家伙。我抬手示意他别动,目光迎上秦小鱼的:“东北黑话。”

这是道坎。混过江湖的人都知道,黑话是门面,是投名状,一句对不上,就说明来路不明。我不想她过,又隐隐盼着她能过,心里像被猫爪子挠着,又痒又疼。

她却神色从容,仿佛早就料到我会出这题,微勾着红唇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嘲弄,又有点了然:“呵,行啊。”双手依旧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成熟的声线像浸过酒的棉线,又韧又绵:“说吧,我接着。”

“天王盖地虎!”我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三分。这话在东北黑话里,是说“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来气你弟弟!”,带着点试探,也带着点警告——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她几乎没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接道:“宝塔镇河妖!”意思是“我也不是好惹的,小心把你镇住”。声音不卑不亢,尾音微微上扬,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弟兄们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二柱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我心里也是一惊,她怎么会懂这个?她不是从小就出国留学,回来后又一头扎进了写字楼吗?

“么哈么哈!”我再问,这话的意思是“黑帮这个东西你以前干过吗?”,问得更直接,几乎是撕破了脸皮。

她抬眼,目光直直地撞进我眼里,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像寒夜里的星。“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她迎着我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意思是“我是来投靠你的,没有二心”。话里的坚定,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

旁边的瘦猴忍不住低低“哇”了一声,被旁边的刀疤脸捅了一下,赶紧闭上嘴,却还是忍不住偷瞄秦小鱼。

我定了定神,继续往下问:“脸红啥呀?”

这话说出口,弟兄们都露出了然的笑。这话明着是问脸色,暗里是探心意,是混江湖的人之间最隐秘的试探。秦小鱼的脸颊果然微微泛起红,像晕开的胭脂,却不是羞的,而是带着点风情。她抬手撩了下耳边的碎发,指尖划过耳廓,动作自然得像在整理衣领,眼神却像带了钩子,风情万种地睨了我一眼,眼波流转间,仿佛有万千绚烂花火在其中炸开。“精神焕发!”

这回答,是说对我有意。堂口里静得能听见灯绳晃悠的声音,二柱的脸憋得通红,想笑又不敢笑。我感觉自己的耳根也热了,像是被她那眼神烫了一下。

“怎又黄了呀?”我硬着头皮问下去,声音有点发紧。

她双手重新抱臂,轻轻挑了挑眉梢,黑色短裙下的长腿交叠在一起,脚踝纤细,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气场。“防冷涂的蜡!”意思是自己准备充分,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遭。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答了我的话,又显了她的底气。

弟兄们彻底服了,刀疤脸悄悄冲我竖了个大拇指。我望着秦小鱼,她站在那里,风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紧致的衬衫,腰间隐约能看到个硬物的轮廓,却丝毫不显突兀,仿佛她天生就该站在这里,和这满是尘埃的堂口融为一体。

“得有点见礼呀。”我最后说。这是规矩,入帮要献见面礼,是诚意,也是投名。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终于过关的释然,又有点胜券在握的得意。抬手解开风衣最下面的两颗扣子,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刀柄是黑色的,缠着防滑的麻绳,刀尖闪着冷光,却被她稳稳地握着,刀尖冲下,递到我面前。“奉上见面礼,够诚意了吧,队长?”

匕首的寒气扑面而来,混着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我看着那把刀,又看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坦荡和坚定。

我接过匕首,入手微凉,沉甸甸的。转头看向旁边的二柱:“上酒,待客。”

二柱反应过来,赶紧应着,转身往后厨跑,脚步声在堂口里显得格外响。秦小鱼接过旁边瘦猴递来的酒杯,杯沿有点豁口,是弟兄们平时用的粗瓷杯。她没在意,轻轻抿了一口,酒液沾在唇上,像抹了层红。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看向我的眼神愈发炽热,像烧起来的火:“怎么样,我这面试算过了吗,老公~”最后两个字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的尾音,在这满是糙汉的堂口里,显得格外清亮。

弟兄们“哄”地一声笑了,刀疤脸还吹了声口哨。我瞪了他们一眼,他们赶紧憋住笑,却还是忍不住偷偷交换眼神。我心里又气又暖,气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叫得亲昵,暖她这份不管不顾的坦荡。

“你这一上山来就献给我宝贝,”我故意板起脸,把匕首放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本来给你封一个副队长啥的,这厅里头就两个坐,没坐了。你这么大能耐的人,传出去没有坐,说我们黑帮团不人道啊,要不这么的,拿一两黄啃子下山吧……”“黄啃子”是黑话里金条的意思,我是想让她走,这里太危险,刀光剑影的,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她却没接我的话,食指微曲托着下颌,绕着我缓步走了一圈。风衣的下摆扫过我的裤腿,带着股风。她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弟兄们的合照上,落在角落里堆着的给老人修屋顶的工具上,最后又回到我身上。成熟妩媚的声线里带着些蛊惑,像蛇吐信子似的,缠得人心头发紧:“我若执意留下呢,小乖狗?”

这称呼,是我们私下里的腻歪,此刻被她当众叫出来,我脸上热得发烫。弟兄们又开始窃窃私语,二柱端着酒壶进来,正好听见,手一抖,酒洒了点在地上。

“关键这太危险了。”我压低声音,语气里带了点恳求。前几天刚和城西的那帮混混起了冲突,他们放话说要卸我一条胳膊,我怎么能让她卷进来。

她把匕首从桌上拿起来,插回腰间,动作干脆。顺势抬手,指尖轻轻抚过我的侧脸,从眉骨到下颌,带着点凉意,眼神却像燃起来的火,带着势在必得的光芒:“我不怕危险,而且……”她身体前倾,凑近我,热气吹在我的耳廓上,带着酒的辛辣和她身上的清香,“我想离你近一些。”

堂口里的灯还在晃悠,弟兄们都识趣地低下了头,假装看地上的蚂蚁。我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那双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也映着满室的昏黄灯光。

我知道,她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像当年她非要跟着我去爬珠峰,就像她放弃优渥的工作来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找我。她从来不是需要人保护的菟丝花,她是能和我并肩站在风雨里的树,根缠在一起,枝丫也朝着同一个方向生长。

“二柱,”我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再搬张椅子来,给……给副队长。”

二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高兴地应着:“哎!好嘞!”转身就往后院跑,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秦小鱼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像初春解冻的河。她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像个真正的兄弟。“谢了,队长。”

我看着她,也笑了。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起她颊边的碎发,也吹起了桌上的酒气。堂口里的灯还在晃,弟兄们的笑声低低地传过来,像首不成调的歌。

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该与不该。她愿意来,我愿意留,这就够了。刀光剑影也好,柴米油盐也罢,只要身边是她,再难的路,也能一步步走下去。

二柱搬来一张新椅子,放在我的旁边,虽然有点旧,却被他擦得锃亮。秦小鱼走过去坐下,风衣敞开着,露出腰间的匕首,和我并排坐着,像两座稳稳立在堂口中央的山。

我端起酒杯,冲她举了举。她也端起杯,两只粗瓷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满是尘埃的堂口里,像开了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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