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铁厂庞大的铸工车间里,空气沉闷而压抑。高大的穹顶下,巨大的熔炼炉如同沉默的巨兽,冰冷的浇铸流水线蜿蜒伸展,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未清理的型砂和金属碎屑。与经理办公室那边的喧嚣不同,这里显得冷清而空旷,只有寥寥几个“接收”人员漫无目的地晃悠,用手电筒照照黑暗的角落,似乎对这些笨重、黝黑、无法立刻变现的“铁疙瘩”毫无兴趣。
林锋却在这些“铁疙瘩”中间仔细地穿行。他的目光如同精确的扫描仪,掠过一台台机床的铭牌、齿轮箱的结构、导轨的磨损程度。在他的现代军事素养认知里,这些才是真正的战略资源——能够生产枪炮零件、发动机部件、乃至更复杂装备的工业母机。
“记录,”林锋对跟在身后的水生和一名拿着笔记本的士兵说道,“这台,日本昭和十五年制,池贝铁工所出产的重型立式车床,工作台直径目测超过三米,精度应该不低,至少七成新。”
“这边,龙门刨床,工作台长度八米以上,导轨磨损轻微,保养尚可。”
“还有那排,插齿机、滚齿机…都是加工精密齿轮的关键设备。”
水生一边努力记下这些拗口的名称和数字,一边低声嘀咕:“连长,您懂的还真多…这些东西,又笨又重,黑不溜秋的,那些老爷们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们眼里只有黄的白的光溜的。”林锋冷哼一声,“但这些才是真正能下金蛋的鸡。毁了或者卖废铁,是败家子行为。”
正说着,那个经济部的王特派员带着两个跟班,一脸不耐烦地晃荡了过来,用手帕捂着鼻子,似乎嫌弃这里的机油味。
“林连长,你在这破车间里磨蹭什么?这些破烂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赶紧清点完封存,重点是库房和账目!”王特派员催促道,眼睛却不时瞟向车间角落一堆用油布盖着的物品,那下面似乎是几台闲置的进口小型精密仪器。
林锋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王特派员,上级命令是全面接收,清点所有资产。这些机器设备是厂子的核心资产,必须逐一登记造册,核对型号、数量、完好程度。流程不能乱。”
“这得清点到猴年马月去?”王特派员提高了嗓门,“这些都是重物,又搬不走,先大概看看就行了!先把那些轻便值钱的…”
“正因为搬不走,才更要仔细清点,防止有人暗中破坏零件或者以次充好。”林锋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对方,“万一将来上头发现重要设备缺失或者被调包,你我都担待不起。王特派员是经济部的专家,难道不明白设备清单的重要性?”
王特派员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他确实想赶紧糊弄完这边,好去搜刮那些更容易变现的东西。但林锋的话又扣住了“程序”和“责任”的大帽子,让他一时难以反驳。
“哼,那你就慢慢清点吧!我看你能点出什么花来!”王特派员悻悻地甩下一句话,带着人又朝他认为更有“油水”的地方去了。
支走了这只苍蝇,林锋立刻对水生低声吩咐:“去,找刚才那个老技师,让他悄悄找几个绝对信得过的老师傅,把厂里所有核心设备,特别是精密的、进口的、大型不易搬运的,都做一个内部的技术状况清单,越详细越好。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保护厂子,别说出去。”
“明白!”水生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去找人。
林锋则继续他的“清点”。他故意放慢速度,要求士兵们记录下每一个螺丝钉的型号(当然不可能,但姿态要做足),反复核对铭牌上的数字,甚至爬上爬下检查设备内部情况。这种“极度负责”的态度,让后面来的几波不同系统的接收人员都大感头疼和不耐烦,往往看几眼就被这繁琐的流程劝退了,也给了林锋充分的时间来摸清底细和思考对策。
傍晚,一天的“接收”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各路人马都或多或少有些“收获”,脸上带着满意的红光,互相打着哈哈,约定晚上去哪里“联谊”。王特派员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公文包(里面显然不是文件),故意落在最后,凑近林锋,皮笑肉不笑地说:“林连长,真是尽职尽责啊。不过嘛,这上海滩水深,有些事,太认真了…容易吃亏。”
林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林某奉命行事,只知道恪尽职守。其他的,不懂。”
王特派员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走了。
回到临时驻地,水生已经回来了,悄声汇报:“连长,老技师找到了,清单他们已经开始偷偷弄了,他说厂子里有几个地下库,以前藏过一些精密仪器和图纸,问要不要…”
“暂时不要动,”林锋打断他,“现在动反而容易暴露。让他们先把明面上的东西弄清楚。”
夜深人静,林锋摊开一张从厂办找来的粗糙图纸,就着昏暗的灯光,将今天记忆和记录的设备位置、型号大致标注出来。然后,他拿出那本只有几页的密码本。
这一次,他发送的信息更为具体:
“虹口区,上海铁厂。核心设备清单初步掌握,含重型车、刨、铣、齿轮加工机床数十台,状况尚可。接收方意图不明,恐有变卖破坏之虞。请求指示,可否启动‘转移’预案?或需技术专家名单,便于后续保护。磐石。”
电波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夜空。保护这些看似“无用”的机器,远比在战场上炸毁一个日军炮楼更加复杂和凶险。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对手不仅仅是贪婪的蛀虫,还有时间,以及即将席卷而来的、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