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味道熏得人头脑发胀。
阿靼努又坐了片刻,他只觉胸口一阵烦闷,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来。
放下金杯,他站起身对着主位上正搂着一个舞女调笑的阿靼鲁微微躬身,声音没有情绪:
“王兄,我有些不适先告退了。”
阿靼鲁正玩在兴头上,闻言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连头都没回,含糊道:
“去吧去吧!你这身子骨就是太弱,得多练练!”
“别整天想些没用的!”
旁边几个领主也附和着发出了哄笑。
阿靼转身撩开厚重的帐帘,一步踏入了外面漆黑的夜色中。
身后那令人作呕的暖腻瞬间被隔绝,北境荒原夜晚的寒风吹在脸上,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阿靼努的帐篷离王帐不算太远,但位置相对僻静。
帐篷里不如王帐奢华却也整洁干净,布置带着几分南方室内的雅致。
他刚掀帘走进去,一个穿着素净棉袍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就迎了上来,手里端着一杯刚好入口的热水。
“王子,您回来了。”
少女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过耳畔。
她叫巧乐,这名字是阿靼努给她取的。
他说这世间烦闷事太多,希望身边能有个灵巧快乐的解语花。
巧乐将温水递到阿靼努手中,清澈的眸子借着帐篷里的羊油灯光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
见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比平日更显苍白冰冷,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又是……在大王那里听了不痛快的话?”
巧乐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带着心疼。
她跟随阿靼努多年,从他还是个不受重视的少年时起就在身边伺候,亲眼见证过他有多少次满怀忧思地向王兄进言,却一次次地被粗暴地驳回,被斥责为“懦弱”,“南人习气”….
他的抱负,他的隐忍,他的不甘,他的苦楚….
巧乐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阿靼努接过水杯,温热的白水顺着喉咙滑下,稍稍熨帖了那被马奶酒灼烧过的不适。
没直接回答,他只是走到铺着狼皮的椅子前坐下微微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哎….
巧乐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到阿靼努身后伸出手指力道适中地为他按压着紧绷的额角。
“王子,您别往心里去。”她低声劝慰,“大王他……性子直爽,喜欢听些热闹话。”
“您说的那些道理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常有的。”
阿靼努闭着眼感受着额角传来的恰到好处的力道,发胀的头脑舒适了一些。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在他们看来,我的话就是扫兴,是怯懦。”
“巧乐,你说,明明一眼就能看穿的危局,为何偏偏有人要蒙上自己的眼睛拖着所有人往火坑里跳?”
巧乐手上的动作不停,声音轻缓:
“因为……有些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王子,您已经尽力提醒了,问心无愧就好。”
“可若真的因此让部落儿郎白白送死,让妇孺挨饿受冻,我这‘问心无愧’又有何用?”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自己不是不想争,不是没有能力。
论智慧,论远见,他自信远超那个光有蛮勇听不得逆耳之言的兄长。
可偏偏他晚生了几年,不占那个“长”字!
在这推崇武力直来直去的草原部落里,他那份源于母亲(一位来自南方小贵族的女子)的俊美相貌反而成了原罪,被视作“异类”,是“不像草原雄鹰”的表现。
巧乐看着他这模样心疼得厉害,却不知还能如何安慰。
她只能更用心地为他按摩,试图驱散他那满身的阴霾。
过了好一会儿,阿靼努抬手轻轻覆上巧乐正在他太阳穴上按压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好了,巧乐。”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温和道,“我没事了,时候不早你也累了一天,快去歇着吧。”
巧乐知道王子这是不想让她担心。
“那……王子您也早些安置,热水给您备在那边了。”
巧乐指了指角落里的铜盆和毛巾,轻声叮嘱。
“嗯,知道了。”
阿靼努点了点头。
巧乐这才福了一福退出了帐篷,细心地为他掩好帐帘。
阿靼努并没有如巧乐所愿去休息。
他先起身走到铜盆边,就着微温的水洗了把脸,用细棉布毛巾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水珠。
又径直走向那张摆放着几卷羊皮地图的案几前坐了下来,吹熄了桌上的灯火。
帐篷内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有帐外篝火的余光透过毡布的缝隙,勉强能勾勒出他静坐身影的模糊轮廓。
阿靼努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远处王帐方向的喧嚣乐声隐约还能传来,更衬得他这里的死寂。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