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过后,金陵城裹上了一层素银,空气清冽刺骨。皇宫内的气氛却并未因年关将至而变得轻松。疫病的余悸未消,朝堂之上,北伐的议论再次甚嚣尘上,朱元璋的脸色也随着边关的军报和户部的钱粮核算而阴晴不定。
坤宁宫内,炭盆烧得暖融,却驱不散朱橚眉宇间那缕极淡的忧色。父皇的赏赐是机遇,更是悬顶之剑。朱棣的试探虽被母后挡回,但那份被窥探的感觉如影随形。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快,更稳,在那双洞察一切的龙瞳和另一双锐利虎目的注视下,将根系扎得更深,更隐蔽。
“夜枭”南移的计划在风雪掩护下悄然加速。一批批经过初步筛选的“护院”、“伙计”、“药农”拿着五皇子府开具的路引和微薄的盘缠,混在岁末南下讨生活或投亲的人流中,向着开封方向迤逦而行。他们的目的地,是那两处新赐的、正在“大力垦荒”的皇庄。
转移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风雪阻路,人员病倒,甚至有一小队人在临近开封时,险些与一队巡查的卫所兵发生冲突,幸好带队的小头目机警,亮出皇子府招募庄户的文书,又塞了些铜钱,才勉强糊弄过去。这些小小的波折,都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化作简短的密码,传递回朱橚手中。
每一次收到这样的消息,朱橚的心都会揪紧一下。他坐在暖阁里,面前摊开着《本草纲目》,指尖却冰凉。他意识到,远程指挥的效率太低,风险太高。一旦出现突发状况,等消息传回他这里,再发出指令,早已时过境迁。
必须赋予前线更多的自主权。
他再次提笔,这一次的指令,带着前所未有的决断力:
“谕:鸮二(统筹):皇庄事宜,予尔临机决断之权。凡利于扎根隐匿、规避探查之事,可先行之,后报备。务必隔绝内外,庄内自成方圆。” “谕:鸮五(训导):护卫训导,可分阶考核。优者擢升,授以更多实技,允其知晓部分外围事宜。忠诚为第一要务,宁缺毋滥。” “谕:所有南下之枭:蛰伏为先,勤练内功。无令不得妄动,无令不得与外勾连。”
这是一次大胆的放权。他将自己定位为战略的制定者和资源的调配者,而将具体执行的权力和责任,下放给了前线的核心成员。这意味着“夜枭”开始从一个完全由他大脑操控的影子,向着一个拥有初步自主神经反应能力的有机体演变。
风险同样巨大。一旦下属判断失误,或者忠诚出现问题,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别无选择。他不可能永远事必躬亲,尤其是在即将就藩、面对更复杂局面的未来。
指令发出后,他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直到数日后,新的密报传来,报告了鸮二如何利用一场大雪封山的机会,果断将营地进一步向芦苇荡深处迁移,并设置了更隐蔽的岗哨和预警机制;鸮五则汇报了首次内部考核的情况,擢升了三名表现优异、背景清白的少年,开始传授更精深的格斗与侦察技巧。
看到这些报告,朱橚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的手下,正在成长,正在努力理解并执行他的意图。信任,是必须迈出的一步。
就在他稍稍安心,准备将更多精力放回“正当事业”——深入研究药材种植和药铺管理时,太医院院使周衡突然病故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冰湖,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周衡年事已高,疫情中又耗尽心力,他的去世并不算意外。但太医院院使之位的空缺,却瞬间引来了无数关注。这个位置不仅关乎皇家健康,更掌管天下医政,油水丰厚,地位清贵,是各方势力都想安插自己人的肥缺。
几位资深的太医顿时活跃起来,各自奔走钻营。甚至几位勋贵和文官集团也隐隐插手,试图推举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选。
朱元璋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下令厚葬周衡,院使一职暂由副手代理。他的沉默,让这场暗中的角逐变得更加微妙和激烈。
朱橚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试尝一种新炮制的药茶。他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
刘纯前来汇报日常时,神色间不免带上一丝忧虑和茫然。周院判对他虽有提携之恩,但他在太医院根基尚浅,在此等风波中只能随波逐流,生怕站错队伍。
朱橚看着这位对自己帮助甚多、却始终被蒙在鼓里的太医,心中忽然一动。
他状似无意地宽慰道:“刘太医不必过于忧心。父皇圣明,自有决断。院使之职,关乎重大,首重医术医德,其次便是稳重心细,能持重守成。想来父皇会择一老成持重之人吧。”
他的话听起来完全是孩童复述大人观点的口吻,但“老成持重”、“持重守成”这几个词,却像一颗投入刘纯心湖的石子。
刘纯怔了怔,若有所思。太医院中,若论医术精湛且资历足够者,有几位确实锐意进取,但也因此显得有些急躁冒进。反而有一位姓吴的太医,医术扎实,性格却略显保守沉闷,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但资历极老,人缘也不错,只是从不拉帮结派,似乎从未有人将他列入院使的考量范围。
五殿下这无心之语,似乎……隐隐指向了这位吴太医?
刘纯不敢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过度解读,但一颗种子已经种下。他在后续与其他太医的闲聊中,不免带出了“此非常时期,或许稳字当头”的看法,并“无意间”称赞了吴太医几句医术扎实、为人低调。
这些话,在某些有心人听来,或许别有一番意味。尤其是在这敏感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过度解读。很快,太医院内便开始隐隐流传一种说法:陛下或许属意一位低调稳重、不参与纷争的老臣来接掌院使之职。
这流言自然也传到了朱元璋耳中。他对此未予置评,只是在一次召见代理院务的太医时,随口问了几句吴太医的情况。
几天后,旨意下达。出乎许多人意料,新任太医院院使,正是那位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吴太医。
消息传出,太医院内一片哗然,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各方势力虽然意外,但吴太医资历足够,医术也挑不出错,性格温和不惹事,似乎也是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选择。一场潜在的风波,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刘纯得知消息后,愣神了许久。他下意识地回想起那日五殿下“无心”的话语,心中不禁泛起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是巧合吗?还是……
他不敢深想,连忙将这个荒谬的念头压下。五殿下才多大?怎么可能有这般心思和影响力?定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在坤宁宫偏殿,朱橚得知这个消息后,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继续低头看他手中的药典,仿佛这只是一件与己完全无关的小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无人看见的桌下,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已是一片湿濡。
他再次动用了他那微弱而隐蔽的影响力,不是为了争权,不是为了夺利,仅仅是为了维持太医院的稳定,避免一个未知的、可能带来变数的激进派上台,从而保住刘纯目前相对安全的位置,也保住自己这条唯一稳定的、能与外界进行“技术”沟通的渠道。
这是一次极其冒险的尝试。他利用了流言,利用了父皇可能存在的求稳心态,甚至可能利用了某些势力不愿对方得逞的制衡心理。他就像一个隐藏在幕后的推手,用最细微的力道,在关键节点上轻轻推了一把。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但他没有丝毫喜悦。每一次这样的“成功”,都意味着他暴露的风险增加了一分。父皇的沉默,朱棣的窥探,都让他如芒在背。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将天地间的一切痕迹都慢慢覆盖。
雪泥鸿爪,转瞬即逝。
他必须更加小心,才能在这雪地之下,藏好所有的足迹,继续那未尽的跋涉。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清澈的眼底,却照不进那一片深沉的谋算与孤寂。
(第四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