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咸福宫的惠嫔刘姝书对那“拼音”严防死守,视若洪水猛兽之际,紫禁城最尊贵的慈宁宫内,却悄然发生着一件令六宫上下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向来深居简出、地位超然的太后文氏,竟也对这由瑾皇贵妃鼓捣出来的新奇物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兴趣的源头,并非源于对皇嗣教育的关切,而是出于太后自身的需求。
太后文氏常年礼佛,心向菩提,慈宁宫内设有一处精致的小佛堂,每日诵经礼佛是她雷打不动的功课。
然而,佛经浩瀚,尤其是一些梵文音译过来的经典,如《心经》、《金刚经》等,其中不乏生僻古怪、佶屈聱牙的字词。
诸如“般若波罗蜜多”、“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等,字形复杂,读音独特。
即便太后身边有几位饱读诗书、精于文字的心腹老嬷嬷,遇到这些字时,也常常需要翻查韵书、反复推敲确认,方能读出准确的音,过程颇为繁琐不便,有时甚至会打断诵经时的宁静心绪。
太后虽处深宫,但耳目灵通。
她早已听闻瑾皇贵妃苏晚棠弄出了一套名为“拼音”的符号,不仅能用于孩童启蒙,竟还能辅助认读生字。
德妃宫中的大公主萧玥因此获益的消息,她也略有耳闻。
起初,她也只当是年轻人哄孩子的巧思,并未放在心上。
但近日诵读一部新请来的、夹杂了许多梵文译音的《华严经》时,屡屡被生字绊住,不由得又想起了这“拼音”之说。
“若真能不辨字形,只依符号便知其音,倒真是解了哀家一桩烦恼。”太后捻动着佛珠,心中微动。
她虽尊贵,却并非固步自封之人,但凡于己有益、又不违大节的新鲜事物,她倒也愿意尝试。
这日午后,太后以叙话为由,特意召了苏晚棠至慈宁宫。
待宫人奉上茶点,太后便挥退了左右侍立的嬷嬷宫女,只留二人在内殿说话。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宁静。
太后并未绕弯子,端着茶盏,目光平和地看向苏晚棠,缓缓开口道:“皇帝近来常夸你心思灵巧,于养生、育儿皆有建树。哀家也听说,你前些时日琢磨出了一套叫‘拼音’的玩意儿,连长春宫的玥儿都学得不错,竟能自行读出些生字来?”
苏晚棠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太后的意图。
她恭敬地垂首回道:“太后娘娘谬赞了。臣妾不过是见孩子们识字艰难,胡乱想了些笨法子辅助,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也不敢惊扰太后圣听。”
太后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务实:“哀家不管它雅不雅,那些虚名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今日唤你来,只问你一句实在话——若遇到那字形生僻、难以辨认之字,你这套法子,果真能助人知其读音?”
苏晚棠见太后问得认真,便也端正了神色,清晰解释道:“回太后娘娘,原理上确是可行的。此法核心在于将字的读音分解为基本的声母、韵母,再用固定的符号代表这些音素。只要熟练掌握了这些符号的发音和拼读规则,即便从未见过某个字,只要能看清其笔画,便能依据规则尝试拼读出它的音来。当然,准确性依赖于对规则的熟练掌握程度。”
太后听罢,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她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若是传出去足以让前朝后宫都瞠目结舌的决定。
她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罕见的、如同孩童想要秘密尝试新鲜事物般的兴致,对苏晚棠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找个稳妥的时候,悄悄来教教哀家。记住,莫要声张,仅限于你我二人知晓即可。免得被翰林院那帮老学究们知道了,又要在哀家耳边聒噪,说什么‘祖宗之法’、‘圣贤之道’,平白惹人心烦。”
她久居高位,深知那些言官御史的脾性,可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听他们引经据典地劝谏。
于是,在这帝国最尊贵的宫殿之一——慈宁宫的内殿里,一场秘密的教学悄然展开。
位尊权重的太后娘娘,放下了身段,成了瑾皇贵妃苏晚棠唯一的、身份最为特殊的“老年学员”。
苏晚棠自是万分谨慎,每次前来,都借口是陪太后说话解闷,或是探讨佛理,教学时更是屏退所有宫人。
她为太后特意准备了一套字迹更大、更清晰的拼音图表,讲解时也格外耐心细致。
太后文氏虽年事已高,但心思依旧清明,记忆力也未见明显衰退,加之她本就有极高的文化素养,理解起这套注音体系来,竟比年轻人也不遑多让,学得并不慢。
不过旬日,太后便掌握了基本的声母、韵母和拼读规则。
一日,她拿出那本让她头疼的《华严经》,找到一段以往需要反复询问才能读顺的、满是音译词汇的段落,尝试着依据字形,在心中默默拼读。
起初还有些生涩,但几个词过后,竟真的顺畅地将整段经文读了下来,再无滞碍!
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涌上太后心头。
这并非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却实实在在地解决了她日常修行中的一个小难题,带来了一种掌握新知识的满足感。
她抬起眼,看向恭敬侍立一旁的苏晚棠,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欣慰:“好,此法甚好!确能省去许多麻烦。皇帝总夸你聪慧,果不其然。”
太后私下学习拼音之事,虽再三叮嘱要保密,但皇宫之内,哪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更何况慈宁宫是何等地方,一丝风吹草动都引人注目。
尽管太后与苏晚棠都极为小心,但这风声还是隐隐约约地传了出去。
这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那些原本在翰林院、在私下里对“拼音”之法颇有微词、斥其为“非正统”、“不入流”、“奇技淫巧”的守旧派官员和士人,闻听此事,顿时如同被掐住了喉咙,偃旗息鼓了大半。
连当今太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帝的生母,都私下认可并学习了此法,谁还敢跳出来指责此法“败坏斯文”、“动摇国本”?
攻击拼音,岂不是在间接指责太后娘娘?
这顶大帽子,谁也担待不起。
原本暗流涌动的反对声浪,在太后这无声却极具分量的行动面前,悄然平息了下去。
而当这消息辗转传到咸福宫时,惠嫔刘姝书正督促着儿子练习大字。
听闻宫女荷花战战兢兢的禀报,她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又涌上一股难以置信的潮红,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难看神色。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连太后……连太后都……她感觉自己那死死坚守的“正统”堡垒,正在从内部被最尊贵的人瓦解。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咸福宫的宫门,似乎在这无声的风暴中,关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