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渐深,司礼监直房内却因炭火烧得充足而暖意融融,只是这暖意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徐世杰端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面色沉静如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面前一叠泛黄的卷宗。下首,垂手侍立着数名随堂太监,皆是司礼监内有些头脸、处理文书事务的中坚人物,此刻却个个屏息凝神,面色忐忑。
沈玠依旧立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能感觉到,今日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徐掌印身上散发出的并非日常处理政务时的威压,而是一种带着审视与考较意味的沉凝。
果然,徐世杰放下茶盏,目光缓缓扫过下首众人,声音平淡地开了口:“这里有一桩旧案,嘉靖朝时的旧事了。江宁织造督办李佑,因‘督办龙袍不力,延误宫用’获罪,抄家流放。卷宗在此,你们都看看,说说看法。”
一份厚厚的、纸页边缘已然卷曲泛黄的卷宗被小内侍拿起,递给了离徐世杰最近的一位随堂太监。那人连忙恭敬接过,快速翻阅起来,眉头渐渐锁紧。随后,卷宗在几人手中传递,每个人看得都极其仔细,额角甚至渗出细汗。
沈玠垂着眼,心中明了。这并非简单重温旧案,而是徐掌印在对这些司礼监的“笔杆子”们进行考校。他虽识字不全,无法观看卷宗,却也将心神提至顶点,努力捕捉着每个人翻阅时细微的表情变化和呼吸频率,试图从中读出些许信息。
良久,卷宗传阅完毕,重新放回了徐世杰的案头。
徐世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都说说吧。此案,可有疑处?当年处置,是否得当?”
一位年纪稍长的随堂太监率先躬身开口,语气谨慎:“回掌印,卷宗记录详实,李佑督办之龙袍确未能如期送达,延误了万寿节筹备,证据确凿。依律处置,并无不当。”
另一人接口补充:“卷宗内有江宁地方官员联名佐证,亦有宫内尚衣监接收记录为凭,程序完备。李佑虽有辩词,称江南暴雨连绵,漕运受阻,丝料无法及时送达,但天灾并非完全免责之由,其未能预先筹划周全,亦是失职。”
又一人从律法角度分析:“《大明律》及宫内规矩皆有明文,延误宫用,尤其是御用之物,确属重罪。当年量刑,已是念其过往勤勉,从轻发落。”
几人纷纷发言,引经据典,分析律法,皆是从卷宗文本和既有律条出发,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李佑罪有应得,处理无误。
徐世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表示赞同,也未露出不满。直到所有人都说完,房内再次陷入寂静,他才将目光投向角落:“沈玠。”
沈玠心头猛地一跳,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奴婢在。”
“你遂识字不全,但也听了许久。”徐世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你之见呢?”
此言一出,不仅沈玠愣住了,其他几位随堂太监也纷纷露出诧异甚至一丝不屑的神情。让一个不识字的小内官来评判刑案?掌印这是何意?莫非是有意折辱他们?
沈玠感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如同针扎一般。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根本不识字,无法阅读卷宗,方才那些大人的分析又引用了许多律法条文,他听得云里雾里,如何能有什么“见解”?
他下意识地想要像往常一样请罪,说自己愚钝无知,不敢妄言。
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文书房,徐掌印问他档案方位时的情景;想起了这些时日旁听时,听到的关于官场、关于地方事务的种种讨论;更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西厂那等地方,见过的无数阴暗伎俩和构陷手段…
一个极其微弱、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细小火花,骤然闪现。
他深吸一口气,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请罪话语强行咽了回去,头垂得更低,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谨慎:“奴婢…奴婢愚昧,不识律法,亦未观卷宗,本不敢妄言。只是…方才听诸位公公提及,案卷‘证据确凿’、‘程序完备’…”
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因为无法引经据典,只能凭借最朴素的直觉和过往那些不堪的经历去推测:“奴婢…奴婢在想,若是证据如此确凿,程序如此完备,几乎…近乎完美无缺…那为何…此案会惊动司礼监,劳动掌印今日特意重提?”
他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外行,甚至有些天真,却让在场几个精通文书律法的随堂太监微微一怔。
沈玠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奴婢曾在…曾在某些地方见过,有时太过完美的‘证据’,反而…反而显得不太真实…奴婢妄自揣测,那李佑辩称江南暴雨,漕运受阻…此事…当年江宁地方或漕运衙门,可有留存记录?暴雨阻漕,非一日之事,影响亦非一船一货,若真有其事,沿途关卡、漕帮、乃至受影响的其他商户,或许…皆有迹可循?若其言为真,则‘未能预先筹划’之罪,或可商榷?若其言为虚…那这些佐证其罪的‘完美’证据,又是从何而来?”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言辞俚俗,毫无文采,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颠三倒四,更没有引用任何律法条文。他只是从一个最底层的、见过太多黑暗构陷的视角,提出了一个最原始的质疑:太过完美的东西,是否可能藏着猫腻?以及,一个看似孤立的罪名,是否可以从更广阔的关联信息中去验证真伪?
说完这些,他立刻深深低下头:“奴婢胡言乱语,荒谬至极,请掌印和诸位公公恕罪。”他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并未到来。
直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几位随堂太监面面相觑,脸上先是错愕,随即渐渐露出沉思之色。他们习惯了从文本和律条出发,却似乎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去质疑证据本身的“完美性”,去跳出案卷本身,从更广阔的行政记录和社会运作中去寻找旁证。
徐世杰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落在沈玠低垂的头顶上,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
良久,徐世杰缓缓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并没有立刻评价沈玠的话,而是转向那几位随堂太监,淡淡道:“他说得虽粗陋,却也有几分歪理。你们方才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可有人想过,去调阅嘉靖二十八年春夏,江宁地区及运河沿岸的天气日志、漕运衙门的工作记录、甚至当地商会的往来账目,以验证李佑所言‘暴雨阻漕’之真伪?又可有人想过,那些联名佐证的官员,与当时江宁织造局内可能的利益纠葛?”
几位随堂太监顿时面红耳赤,汗如雨下,齐齐躬身:“奴婢…奴婢等思虑不周,请掌印恕罪!”
徐世杰轻哼一声,并未深究,目光重新回到沈玠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激赏。
“嗯。”他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虽野路子,不成体统,却也能另辟蹊径,想到些旁人忽略的关窍。算你还有几分机灵。”
这句评价,并非多么热烈的赞扬,甚至带着挑剔,但来自徐世杰,已是破天荒的肯定!
沈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
徐世杰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微光,继续道:“不过,光有点小聪明,不识文墨,终是难登大雅之堂。日后每日抽一个时辰,咱家让赵秉笔教你公文格式、律法纲目。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
赵秉笔!那可是司礼监中地位仅次于几位随堂太监的老人,专司公文起草润色!
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典”,再次让沈玠和在场所有人惊呆了。
“奴婢…奴婢…”沈玠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不安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羡慕、嫉妒、探究…但他此刻顾不上了。
“谢掌印天恩!奴婢…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刻苦学习,绝不辜负掌印栽培!”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起来吧。”徐世杰挥了挥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今日就到这里。都退下吧。”
众人如蒙大赦,又带着满心的惊疑不定,恭敬地退了出去。
沈玠跟在最后,脚步甚至有些虚浮。走出直房,冬日的冷风吹在他滚烫的脸上,他才仿佛从梦中惊醒。
方才…他竟然在掌印和诸位随堂公公面前说了那样一番话… 而且…掌印竟然… 或许…奴婢并非全然无用…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闯入他的脑海,带着一丝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光亮。
而从这一天起,徐世杰对沈玠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切实的改变。他不再仅仅让沈玠做些传递打扫的杂事,开始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更多实务——比如,将一些需要归纳整理的零散信息口述给他听,让他尝试梳理要点;比如,让他旁听一些关于地方钱粮、刑名事务的讨论,然后询问他最简单的看法。
沈玠知道,这是机会,更是考验。他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白日里在直房拼尽全力地听、记、学,夜间再去永宁殿,将白日遇到的疑难向公主殿下求教。
那条通往权力核心的狭窄路径,似乎在他面前,又隐隐约约地拓宽了一线。而他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想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他必须更快地填补自身那巨大的缺陷。
识文断字,已不再是单纯的渴望,而是生存的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