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那股消毒水味儿淡得几乎闻不到了，浓得化不开的奶香混着恒温壶里温着的鸡汤味儿，沉甸甸地浮在空气里，吸一口都觉得甜腻腻的。
楚星窈睡得很不安稳。
身体像是陷在一团湿漉漉的棉花里，沉，闷，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每一次翻身都像拆解一道精密又危险的机关，牵扯着下身缝合处的钝痛，还有胸口那两团时不时就发紧发硬的源头。
她侧躺着，脸埋在枕头里，眉心无意识地拧着，额角的头发被汗黏成一绺一绺，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挨着她臂弯的小家伙倒是睡得四仰八叉，小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小拳头摊开在脸旁，一派岁月静好的无知模样。
禹星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挺得跟标枪似的。他手里没捧手机，也没翻说明书，膝头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硬壳书，封皮是柔和的米白色，印着几个胖乎乎的卡通婴儿和醒目的烫金大字——《新生儿护理百科全书》。书页崭新，翻动时发出哗啦的脆响，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有点突兀。
他看得极投入。眉头习惯性地拧着，那道深刻的竖纹像是用刀刻在了眉心。粗粝的指腹在光滑的铜版纸上缓慢移动。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默念某种艰涩的咒语。遇到关键处，他会停下来，指尖反复在某个段落上摩挲，眼神专注得像是要穿透纸背，把那“如何正确拍嗝”、“新生儿常见不适及应对”之类的字句嚼碎了吞下去。翻页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郑重。
病房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啦声，还有母子俩交错的、带着疲惫的呼吸声。
突然！
“呜……哇——！”
一声毫无征兆的、嘹亮又委屈的啼哭，像根尖锐的针，猛地扎破了病房里沉闷的安静！
楚星窈几乎是瞬间就被惊醒了，身体像过电般一颤。她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茫然和惊悸还没散开，胸口那两团沉甸甸的东西就随着她急促的心跳狠狠一坠，尖锐的胀痛感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嘶……” 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护住胸口，又牵扯到下身伤口，额角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别动！” 禹星野的反应比她的痛呼更快一步。那本厚厚的百科全书被他“啪”地一声合上，随手丢在旁边的椅子上。他人已经一步跨到床边，高大的影子罩下来，一手稳稳地按住了楚星窈想要撑起的肩膀，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另一只手极其迅捷地探向那个在襁褓里扭动哭嚎的小身体。
“我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刚脱离阅读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笃定。
楚星窈被他按回枕头，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和下身双重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看着禹星野俯下身，动作依旧带着点生疏的僵硬，但流程却异常清晰。他解开襁褓包被，露出小家伙乱蹬的小腿和鼓胀的小肚子。一股温热特殊的气味散开。
“嗯……拉了。” 禹星野只扫了一眼，语气平静得像在汇报天气。他立刻直起身，走到柜子边，拉开抽屉。一次性隔尿垫、湿巾、棉柔巾、新尿布……他像演练过无数遍一样精准抽出所需，动作麻利得带风。
他铺好隔尿垫，小心地将哭得小脸通红的小家伙从楚星窈臂弯里抱出来，稳稳放好。小家伙离开妈妈，哭声更加委屈响亮，小胳膊小腿蹬踹得更有力了。
禹星野单膝跪在床边，浓眉紧锁，全神贯注地对付那两条沾满金黄糊状物的小胖腿。湿巾擦拭，动作算不上多优雅，甚至因为宝宝的挣扎而显得有些笨拙，但他脸上没有一丝慌乱或不耐烦，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他避开乱蹬的小脚，抽新湿巾，极其轻柔地擦拭那娇嫩得不可思议的小屁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楚星窈靠在床头，忍着痛，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在昏暗光线下绷紧的线条，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粗粝的手指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完成这项“清理任务”。心里某个地方，被一种温热的酸胀感填满。
清理干净，换上新尿布。禹星野拿起那块软乎乎的尿布，比划了一下魔术贴的位置，眉头习惯性地又蹙起，似乎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书上的图示。然后，“刺啦”一声，粘牢。动作干脆利落。
哭声奇迹般地弱了下去，只剩下抽抽噎噎的小委屈。
禹星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他拿起棉柔巾擦干水渍，又拿起干净的小和尚服，开始笨拙地给宝宝重新穿上。
“左边带子……绕过来……” 楚星窈忍不住小声提醒，声音虚弱。
禹星野动作顿了一下，依言调整。系好最后一个带子，他小心翼翼地将重新变得干净清爽的小家伙抱了起来。小家伙在爸爸臂弯里扭了扭，大概是舒服了，哼唧声彻底停止，小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呼吸又变得均匀起来。
禹星野抱着怀里这团温热柔软的小东西，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措。他低头看着那张沉睡中安静下来的小脸，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胸膛。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成就感和陌生柔软的暖流，缓缓淌过心间。他抱着宝宝，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动作僵硬却郑重地走回床边。
“给我吧。” 楚星窈伸出手臂。
禹星野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宝宝放回她的臂弯。楚星窈低下头，脸颊轻轻贴了贴宝宝温热的小额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禹星野站在床边，看着母子俩重新依偎。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落在楚星窈依旧苍白的脸上：“还疼？” 声音很低。
楚星窈抬起头，对他虚弱地笑了笑：“好多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补了一句，“刚才……很厉害。”
禹星野的耳根在昏暗里悄然漫上一点红晕。他没接话，只是弯腰拿起刚才被他丢在椅子上的那本厚书，随手塞回柜子里。然后走到床头柜边，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楚星窈嘴边。
“喝点水。”
楚星窈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
***
后半夜，病房里一片死寂。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点天光早就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沉甸甸的黑。楚星窈睡得很浅，胸口熟悉的沉坠感和酸胀感像涨潮一样，一点点将她从疲惫的睡梦中推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旁边提篮里的小家伙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胸口那两团沉甸甸的东西又开始发紧发硬，持续的酸胀感让人烦躁。她试着轻轻挪动身体，下身缝合处的钝痛让她瞬间僵住，倒吸一口凉气。正犹豫着要不要挣扎着去拿吸奶器，床边的人影动了一下。
禹星野根本没睡熟。楚星窈细微的抽气声像警报一样拉响了他紧绷的神经。他坐起身，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却异常清醒：“又涨了？”
“嗯……” 楚星窈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无奈，“还好……能忍。”
禹星野没说话，直接下床。他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走到墙角柜子边，拉开抽屉，拿出吸奶器盒子。走到窗边小桌旁，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病房夜灯太暗），动作麻利地拆开包装。复杂的导管、奶瓶、喇叭罩……一堆零件在他手下迅速归位组装。他几乎没看说明书，手指翻飞，带着一种经过多次实战后形成的肌肉记忆。很快，机器低沉的嗡鸣在黑暗中响起。
“试试。” 他把消毒好的喇叭罩递过去，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楚星窈接过来，在他背过身的短暂时间里扣好，打开了开关。熟悉的吸力传来，伴随着轻微的牵扯感，但胸口的胀痛确实在缓解。她靠在床头，听着机器低沉的嗡鸣，看着黑暗中禹星野沉默挺拔的背影轮廓，心里那点烦躁渐渐被一种温热的踏实取代。
吸奶器的声音停了。楚星窈拔掉接口，看着瓶底那层薄薄的金黄色液体。
禹星野这才转过身，很自然地接过小奶瓶。他看了一眼瓶底，没说什么，走到恒温壶边，试水温，舀奶粉，倒水，摇匀……动作沉稳流畅，一气呵成。他把冲好的奶瓶放到一边温着，又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桶，盛了一小碗撇掉浮油的鸡汤，端到楚星窈面前。
“喝点热的。” 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暖流。
楚星窈接过温热的碗，小口喝着。滚烫鲜美的汤汁滑过喉咙，暖意驱散着深夜的寒气和疲惫。她看着禹星野走到宝宝的小提篮边，动作虽然依旧带着点生疏的僵硬，却极其小心地将那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家伙抱了起来，然后拿起温好的奶瓶，将奶嘴凑到小家伙嘴边。
小家伙大概是闻到了食物的气息，小嘴无意识地张开，含住了奶嘴，本能地开始吮吸。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禹星野抱着宝宝，姿势有些板正，但手臂稳得像磐石。他低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的小东西，看着他小嘴用力吮吸的样子。昏暗中，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楚星窈捧着温热的碗，静静地看着。奶粉的甜香和鸡汤的醇厚在空气里无声交织。
***
天快亮的时候，病房里最安静。楚星窈和宝宝都陷入了深沉的睡眠。禹星野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着墙壁，呼吸均匀悠长，似乎也终于熬不住，短暂地陷入了浅眠。
突然！
“呜哇——！哇——！”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嘹亮、更尖锐、带着一种被冒犯般愤怒的啼哭，毫无预兆地炸响！像一道撕裂寂静的惊雷，瞬间将病房里所有沉睡的人惊醒！
楚星窈猛地睁开眼，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得狂跳不止。小家伙在她臂弯里像个小炮仗一样弹动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宝宝！” 楚星窈顾不得胸口的闷痛和下身的牵扯，挣扎着想坐起来查看，声音都变了调。
禹星野几乎是弹起来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一步跨到床边，高大的身影带着未散的睡意和瞬间凝聚的警惕。“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低沉紧绷，眼神锐利地扫过哭闹不止的宝宝，又迅速看向楚星窈，“你碰着他了？”
“没有！我……我就躺着……” 楚星窈急得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想检查宝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压着了？” 她解开襁褓，仔细查看小家伙的身体，白白嫩嫩的，没红没肿。
禹星野眉头拧成了死结。他俯下身，动作极快地探了探宝宝的额头——温度正常。又摸了摸他的小肚子——虽然因为哭闹而绷紧，但不像胀气。尿布是刚换的，干爽。奶也喂过没多久。
排除了所有常规选项，小家伙却依旧哭得惊天动地，小身子一抽一抽，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楚星窈彻底慌了神，抱着哭闹不休的宝宝，自己也跟着红了眼眶，声音带着哭腔：“宝宝不哭……宝宝哪里疼啊？告诉妈妈……” 她徒劳地轻轻摇晃着臂弯，可怀里的哭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禹星野脸色铁青。他站在床边，看着妻子手足无措的慌乱和宝宝撕心裂肺的哭嚎，一股巨大的无力和焦躁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墙角柜子边，拉开抽屉，在里面一阵翻找。哗啦作响的声音里，他抽出了那本厚厚的《新生儿护理百科全书》，动作近乎粗暴地翻到“不明原因啼哭排查”那一章。
他拿着书，几步走回床边，就着床头昏暗的光线，手指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示上划过。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锐利得像在扫描敌情。
“排除……饥饿……尿布……胀气……温度……” 他低声念着书上的要点，像是在进行战场复盘，“检查衣物……是否有线头缠绕……皮肤是否有异物刺激……”
楚星窈抱着哭得直打嗝的宝宝，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禹星野的目光从书上抬起，重新锁定在宝宝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拆解炸弹般的谨慎和轻柔，开始再次仔细地解开小家伙身上那件小小的和尚服。
他的手指很稳，一点一点地拨开柔软的布料。先是圆润的小肩膀，然后是肉乎乎的小胳膊……没有线头，没有勒痕。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每一寸细嫩的皮肤，检查是否有小红点或者异常凸起。没有。
他的动作没有停，继续往下。解开衣服下摆，露出鼓鼓的小肚子，然后是穿着尿布的小屁股和胖乎乎的小腿……依旧没有任何发现。小家伙还在哭，小脚丫因为他的触碰而乱蹬了几下。
禹星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抿着唇，眼神锐利地扫过宝宝全身，最后，目光落在了小家伙的后背上。他极其小心地、用一只手托着宝宝的头颈和后背，另一只手轻轻地将楚星窈环抱的手臂移开一点，让宝宝的小身子微微侧过来。
昏暗的光线下，宝宝光滑的后背一览无余。就在那小小的、微微凹陷的脊柱沟附近，靠近尿布边缘的地方，禹星野的目光骤然凝住！
那里，粘着一小片几乎透明的、指甲盖大小的东西！边缘微微翘起，在灯光下泛着一点塑料的光泽。是之前换尿布或者做检查时，不小心粘上去的医用胶带边角！
禹星野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捏住那翘起的一点点边缘，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将那小块胶带剥离下来。动作轻得像是在拆除一个微型炸弹的引信。
胶带被完整揭下。
几乎就在胶带离开皮肤的瞬间——
“嗝……” 怀里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家伙，抽噎声猛地一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小家伙闭着眼，小嘴委屈地撇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但那股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愤怒劲头却神奇地消失了。他抽抽搭搭了几下，小脑袋在楚星窈的臂弯里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小嘴吧嗒了两下，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楚星窈抱着瞬间安静下来的宝宝，僵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瞪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怀里秒睡的小人儿，又抬头看向禹星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禹星野捏着手里那片小小的、几乎透明的胶带边角，也僵在那里。他看着楚星窈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再看看臂弯里那个睡得毫无心事的“罪魁祸首”，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有成功排障的如释重负，有被这小东西折腾得人仰马翻的无奈，还有一种……被这巨大反差弄得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叹气。最终，他只是低下头，极其无奈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对着那片小小的胶带，也对着臂弯里熟睡的小麻烦，低声骂了一句：
“……小混蛋。”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被磨平了棱角的纵容和认命。
窗外的天色，在那片小小的胶带被揭下后，终于开始透出一点朦胧的、灰白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