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像冰冷的墨汁,沉甸甸地灌满了每一寸空间,吸一口气都觉得肺里发堵。
只有床头那台监护仪,固执地亮着一小片幽幽的绿光,数字无声地跳跃着,映着楚星窈惨白如纸的半张脸。
她僵直地靠在摇高的病床上,后背硌着冰冷的塑料靠背,像一尊被遗弃的石膏像。
被子滑到了腰间,也感觉不到冷。耳朵里嗡嗡作响,塞满了宝宝刚才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那冰冷针尖刺破娇嫩皮肤的幻象。
每一次幻听,都让她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一下,手指死死抠着床沿的硬塑料,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在死寂的黑暗里,被恐惧和未知撕扯得支离破碎。宝宝呢?结果怎么样?肺炎?抽血疼不疼?拍片吓不坏吧?无数个念头像冰锥,在她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搅动穿刺,搅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门板厚重,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音,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禹星野就在那深渊后面。他去了多久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更久?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板疯狂地向上缠绕,勒紧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筛糠般颤抖,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她像掉进了冰窟窿,从里到外都冻僵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击着冰冷的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闷痛。她猛地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试图把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闷闷地爆发出来,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凄凉。
“呜……”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病房门把手,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咔哒。”
一声轻响,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楚星窈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呜咽和颤抖瞬间冻结。她像被按了暂停键,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炸开。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走廊里惨白的光线,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劈开了病房里浓稠的黑暗。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走廊里消毒水和冰冷空气混合的气息,沉默地走了进来。
是禹星野。
他反手轻轻带上门,将走廊的光线重新隔绝在外。病房再次陷入浓墨般的黑暗,只有床头监护仪那点幽绿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他沉默的轮廓。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走过来,像一尊骤然闯入黑暗的石像。
楚星窈猛地抬起头,在幽暗的绿光下,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盛满了惊悸未定的恐慌和急切的探询。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无声的喘息。
黑暗中,禹星野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病床上那个蜷缩着的身影。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病床走来。脚步声很轻,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却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楚星窈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他走到床边,停下。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在床前那片幽暗的绿光里。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俯下身。一股浓烈的、属于医院消毒水和冰冷空气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下一秒,楚星窈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热源猛地靠近!有力的手臂像钢铁的围栏,猛地将她整个蜷缩的身体从冰冷的床上捞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死死地箍进了一个坚硬滚烫的胸膛里!
“呃……” 楚星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拥抱力量勒得闷哼一声,瞬间窒息。她的脸被迫埋进他颈窝,鼻尖撞上他汗湿后微凉的皮肤,嗅到了属于他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宝宝的微弱的奶腥气?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楚星窈混乱的神经。宝宝……他还带着宝宝的味道!
禹星野的手臂收得更紧,紧得像要把她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滚烫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隔着薄薄的病号服,楚星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她的肋骨。
咚!咚!咚!
一声声,强健有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跳和后怕的余悸,像最原始的战鼓,蛮横地撞进楚星窈同样失序的心跳里。
楚星窈僵硬的身体,在这滚烫的、带着心跳声的怀抱里,在那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下,她僵硬的手指终于能动了,像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地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把脸更深地埋进他坚实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浸湿了他颈侧的皮肤。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闷闷地在他怀里爆发出来,比刚才更加汹涌。
“呜……宝宝……怎么样了……他……”
禹星野抱着她,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勒断。他依旧沉默,只有喉结在黑暗中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用尽全力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他宽厚的手掌带着薄茧,一下下地拍抚着她剧烈颤抖的脊背。
“没……事。” 终于,两个沙哑到极致的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沉沉地砸在楚星窈的头顶,“别怕。”
楚星窈的哭声猛地一顿,像被按了暂停键。她从他颈窝里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在黑暗中搜寻他的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事?”
“嗯。” 禹星野的喉结又重重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嘶哑紧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血象……有点高。片子……肺纹理粗。医生说是……吸入性肺炎早期……很轻微。” 他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医学术语,像在复述一份极其重要的战报,“开了雾化……消炎药……说问题不大……让观察。”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定心丸,带着滚烫的温度,沉甸甸地砸进楚星窈濒临崩溃的心湖。
吸入性肺炎……早期……很轻微……问题不大……
巨大的恐慌像退潮般迅速褪去,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微微松了些力道。她急促地喘息着,贪婪地汲取着他怀抱里滚烫的温度和令人心安的气息,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不再是那种灭顶的恐惧。
禹星野感觉到怀里的动静小了,拍抚她后背的手才慢慢停了下来。他依旧维持着那个紧紧拥抱的姿势,下巴重重地抵着她的发顶,胸膛的起伏渐渐平缓,只是那心跳声,依旧沉重地敲打着楚星窈的耳膜。
黑暗中,两人紧紧相拥,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监护仪那点幽绿的微光,在楚星窈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出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护士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楚星窈家属?宝宝雾化时间到了,在护士站,需要一位家长抱着配合一下。”
禹星野的身体瞬间绷紧。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紧拥着楚星窈的双臂。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回床头。黑暗中,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依旧湿润的眼睛和苍白的脸。
“我去。”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你躺着。闭眼。”
“我……” 楚星窈想说什么,她想去看看宝宝。
“躺着!” 禹星野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他抬手,极其粗糙地用指腹抹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指腹刮过皮肤,微微刺痛。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口,背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留下那句简短而有力的指令在黑暗中回荡。
“闭眼。”
楚星窈独自留在黑暗的病房里。她靠着冰冷的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刚才被他用力抹过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腹粗粞的触感和滚烫的温度。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胸膛里那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和他最后那两个字——
“闭眼。”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深处那灭顶的恐慌和冰冷的颤抖,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排山倒海的困倦感瞬间席卷了她。
她甚至没力气把自己挪得更舒服些,就那么靠着冰冷的塑料靠背,在浓稠的黑暗和床头那点幽幽的绿光里,意识迅速沉入了昏沉的黑暗。
病房里依旧昏暗,窗帘缝隙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天光,大概已经是清晨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禹星野。
他坐得很直,背脊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绷得像标枪,微微放松地靠着椅背。宝宝的小脸上扣着一个透明的面罩,一根细细的管子连接着他怀里抱着的一个雾化器。
禹星野低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宝宝戴着面罩的小脸上。他的眼神极其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宝宝的头颈,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宝宝小小的后背。动作很轻,很稳,带着一种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温柔耐心。
小家伙似乎睡着了。小小的眉头舒展开,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小嘴在面罩下微微张合,随着雾化器喷出的药雾,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床头那点幽绿的监护仪光,映在禹星野专注的侧脸上。他下巴上的胡茬更明显了,眼底的阴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脸色也透着熬夜后的疲惫和苍白。
楚星窈静静地看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一幕。胸口那两团沉甸甸的东西似乎也不那么紧绷了,她看着他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拍抚动作,看着他眼底那份毫无保留的专注和温柔,喉咙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眼眶又控制不住地发热。
时间在低沉的嗡鸣声和轻柔的拍抚中缓缓流淌。窗外的天光似乎又亮了一些。
终于,雾化器发出“嘀嘀”两声轻响,停止了工作。持续的低沉嗡鸣声消失了。
禹星野动作顿了一下,像是被惊醒。他抬起头,目光恰好撞上楚星窈静静凝视着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禹星野的眼神有瞬间的茫然,随即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小家伙似乎被这细微的动作惊扰,小嘴撇了撇,发出几声不满的哼唧。
禹星野立刻低下头,“嗯……好了……没事了……”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他平时冷硬的声线判若两人。
楚星窈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酸酸软软,涨得发疼。
禹星野抱着宝宝,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将他放回墙角的婴儿提篮里。小家伙在柔软的垫子上扭了扭,大概是舒服了,哼唧声渐弱,又沉沉睡去。
做完这一切,禹星野才直起身。他走到病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身疲惫的气息。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腹带着薄茧,轻柔地拂开楚星窈额角被汗水濡湿黏住的碎发。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言的询问。
楚星窈仰着脸,看着他眼底浓重的疲惫和那份尚未褪去的温柔,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没事。” 她顿了顿,目光看向提篮里熟睡的小家伙,声音更轻了些,“……他呢?还烧吗?”
禹星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提篮,又转回视线落在她脸上。“刚量过,37度2。”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痰音轻多了。”
楚星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根一直悬在心口的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再次汹涌袭来,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禹星野没再说话。他沉默地走到床的另一侧,脱掉鞋,动作极轻地躺了上去。单人病床很窄,他高大的身躯躺上来,几乎占去了大半空间。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避开楚星窈的身体,手臂从她颈后穿过,将她稳稳地揽进了自己怀里。
楚星窈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在他滚烫的体温和坚实怀抱的包裹下,迅速软化。她顺从地靠过去,脸颊贴上他温热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那声音像最安神的白噪音,瞬间抚平了她所有的惊悸和不安。
禹星野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收拢,将她更紧地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覆上她依旧有些紧绷的小腹,掌心温热,带着安抚的力道,极其轻柔地打着圈。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带着浓浓的倦意,喷吐在她的发顶。箍着她的手臂力道却丝毫未减,像一道最坚实温暖的壁垒。
楚星窈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热熨帖,听着他逐渐沉稳的心跳和悠长的呼吸。身体深处最后一丝紧绷也彻底消散,劫后余生的安宁和疲惫取代。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窗外的天光,终于彻底亮了起来,灰白色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无声地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朦胧的光带。病房里一片静谧,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均匀的呼吸声,在幽绿微光里,沉沉地交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