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像是打翻了的砚台,浓墨般的黑暗将整个水城彻底浸透。路灯的光芒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变得模糊而遥远。
白天那场由“大人物”到访引发的骚动,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让整个水城荣复军人疗养院都跟着战栗。而此刻,高烧退去,喧嚣沉寂,只留下一片带着虚脱感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白天的紧张感并未完全消散,而是化作了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疗养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心头。
疗养院的安保等级被史无前例地拔高。铁栅栏大门紧闭,新调来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监控室里,几个保安一言不发,像钉子一样钉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上那片由数十个小屏幕组成的监控墙。黑白的画面里,空无一人的花园、寂静的走廊、紧闭的房门,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又那么不正常。
大部分病区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长长的走廊上,几盏功率极低的应急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光线不足,让所有物体的影子都被拉长、扭曲,仿佛活了过来,在墙壁和地板上无声地蠕动。
“呼......”
三楼护士站,值夜班的年轻护士李梅摘下口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口罩带子在耳朵后面勒出了两道清晰的红印。她揉了揉发僵的脸颊,感觉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丝。她一边低头在厚厚的护理记录本上填写着数据,一边跟准备下班的同事小声交谈,试图用话语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今天可真是吓死人了,”李梅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下午那会儿,我正好路过大门口,看到那些黑色的轿车,还有车上下来的人,一个个表情严肃得像是要去上战场。咱们院长跟在后面,腰都快弯成九十度了,额头全是汗。”
“谁说不是呢,”对班的护士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神秘,“我听白班的张姐偷偷说的,是孙家那位真正的大人物,就是只能在新闻上看到的那种,亲自来接孙秉文老爷子。你想想,那得是多大的阵仗。”
“啊?真的假的?”李梅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声音都高了一点。
“千真万确,”同事的语气十分肯定,“所以院里晚上开会才下了死命令,让所有值班的人都警醒点,别出任何岔子。一根头发丝都不能错。”她说着,眉头又微微皱起,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对了,梅梅,等会儿你去307房多留心一下杜爷爷。我下午五点多去给他送饭,他理都没理我,晚饭也是一口没动,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窗户边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那饭菜现在肯定都凉透了。”
“杜爷爷?”李梅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很快就对应上了那张清瘦而固执的脸,“哦,你是说那位跟孙爷爷关系最好,天天在花园那棵大榕树下下棋的杜家胜杜爷爷?”
“对,就是他。两位老爷子以前可是咱们院里有名的‘棋痴’搭档,雷打不动。现在孙爷爷突然被接走了,杜爷爷心里肯定空落落的。听说有领导刚才还特意打内线电话过来,嘱咐了好几遍,一定要注意他的情绪波动。”
听到领导特别交代,李梅立刻不敢怠慢,当即便合上了手里的记录本。
孙秉文和刘成德两位老爷子被“特殊关照”后,院里就有一份不成文的关联人员名单。所有和他们有过密切来往的老人,都被默默提升了看护等级。这份名单虽然是保密的,但她们这些一线护士心里都有一本账。
而杜家胜老爷子,无疑是这本账上,排在最顶端的名字,属于“特级中的特级”关怀对象。
听院里那些资格老、待得久的老人们闲聊时说起过,杜老爷子和孙老爷子在身体还硬朗、脑子还没犯糊涂的时候,似乎是过命的交情。但他们的交情,都体现在那一方小小的棋盘上。两人能从太阳刚升起一直杀到晚霞满天,为了一个棋子的位置能争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可棋局一结束,两人又立马勾肩搭背,像没事人一样,共用一个大茶缸子,喝着泡得发黑的浓茶,有说有笑。那份超越了胜负的友谊,曾是疗养院里最和谐的一道风景。
如今孙老爷子被家人接走,这道风景线也随之轰然坍塌。杜老爷子就像一棵被掏空了树心的老树,虽然还立着,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已经没了精气神。他不再去那棵熟悉的榕树下,也不再摆弄他那副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棋子,整天就一个人枯坐在窗边,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谁也不知道他那双看过太多风霜的眼睛里,究竟在追寻着什么。
“行,我这就过去看看。”李梅点点头,心里也泛起一阵担忧。
她从护士站的抽屉里拿出一支小巧的特制手电筒,这种手电筒的光线可以调节,巡夜时专门用来观察而不惊扰病人。她熟练地将光束调到最暗,只在前方形成一小团柔和的光晕,然后踮起脚尖,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在夜里捕猎的猫,悄无声息地滑向307病房。
夜晚的走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柔软的胶底护士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远处安保室的对讲机里,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电流的“滋啦”声,除此之外,便再无他音。昏黄的应急灯光线下,墙上挂着的一些疗养院活动的老旧照片,上面的人脸都显得模糊不清,仿佛一个个沉默的历史见证者,静静地注视着她这个夜行的过客。
她在307病房门口停下脚步。门是厚重的隔音门。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刷卡推门,而是遵循着今晚的特殊规定——非必要,不进入。她凑到门上那块直径不过十厘米的圆形玻璃观察窗前,将眼睛贴上去,小心翼翼地向内窥探。
病房里漆黑一片,厚重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只在边缘处漏进几缕细碎的月光。清冷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房间内熟悉的轮廓——桌子、椅子,以及靠窗的那张病床。李梅的眼睛花了十几秒才完全适应这片黑暗,很快,她看清了病床上的情形。
床上,被子整齐地覆盖着,中间高高地隆起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弧度,从形状看,正是一个人侧躺着睡觉的姿态。那轮廓很清晰,甚至能隐约分辨出肩膀和蜷缩的腿部,被子随着一种极其轻微的节律,在缓慢地起伏。
李梅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还好,还好,睡着了就好。’
对这些饱经沧桑的老人来说,一个安稳的睡眠比什么都重要。
她不敢大意,又在门口屏住呼吸静静地站了十几秒,侧耳倾听。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常的响动,似乎能听到一种非常平稳而微弱的“呼吸声”,混杂在空调出风口的低鸣中。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推门进去检查的想法。这些功勋卓着的老爷子,大多因为当年的战争创伤,神经衰弱,睡眠极浅,一点点额外的动静都可能把他们惊醒。院长的叮嘱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非必要,不打扰,观察为主。”
于是,她退后一步,拿出随身携带的电子护理记录板,用触控笔在屏幕上轻轻写下巡查记录:“22:30,307房杜老已入睡,生命体征平稳(目视观察)。”
做完记录,她将记录板夹回腋下,再次确认了一眼门牌号,才彻底放下心来,转过身,轻手轻脚地原路返回。
柔软的胶底护士鞋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悄无声息。她的身影很快融入了走廊尽头的昏黄光晕中,消失在拐角之后。
整个三楼的病区,重新被那种近乎凝固的宁静所统治。墙上的挂钟,秒针在无声地跳动,仿佛只是一个装饰。护士站里,李梅开始核对下一轮要分发的药物。监控室里,保安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继续盯着屏幕。
一切都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平淡无奇。
一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悄然而逝。
时间像水一样无声地流淌。
没有人注意到,也根本不可能有人注意到。
就在李梅回到护士站,拧开一杯速溶咖啡准备提神的时候。
一道无形、无声、无质的波动,如同最轻微的涟漪,以一种超越物理规则的方式,凭空产生,并迅速朝着307病房的方向蔓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