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县一日冷过一日,寒风裹着细雪,刮在人脸上生疼。
街头巷尾,恢复蜂窝煤供应的呼声越来越高。
民意汹汹,唐知县终究坐不住了。
这一日,他亲自乘轿前往陈府拜访。
没人知道具体谈了什么,只知道知县离去时,陈家终于松了口——
蜂窝煤,可以恢复供应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全镇。
农庄门前,很快排起了蜿蜒的长龙。
周福站在高处,迎着凛冽北风,声音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承蒙知县大人斡旋,也为助乡亲们渡过寒冬,即日起每日限量供应蜂窝煤。
每户每日限购三块,应当足够夜间取暖之用。”
“三块?这哪够一天用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抱怨。
这时,老塾师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声音却格外洪亮:
“三块煤,省着用足够暖和后半夜了。陈家仁至义尽,咱们也该知足。
真要怪,就怪那些当初挑唆咱们砸炉子的人!”
这话像在滚油里滴进了水,顿时炸开了锅。
买到煤块的百姓,无不对三大家族更加愤恨。
有人甚至指着县衙方向怒骂:
“都是李县丞他们搞的鬼,害得咱们连个暖和的冬天都过不上!”
压力如潮水般涌向李县丞。
这日清晨,他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来到县衙,
发现衙门前早已聚集了不少冻得瑟瑟发抖的百姓。
“李大人,案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查清?”
“咱们可都指着陈家卖煤过冬呢!”
李县丞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本官......定会尽快结案。”
回到后堂,他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
现在不仅是百姓在施压,连自家人都开始埋怨——
夫人抱怨炭盆不顶用,老夫人染了风寒咳个不停。
这个冬天,突然变得格外漫长难熬。
与此同时,农庄书房内烛火摇曳。
路甲带着一身寒气快步走入:“少爷,何家附近已全部排查过了。
冬日严寒,各家各户早早就闭门歇息,无人听闻那夜有何异常。”
陈飞凝视着跳动的烛火,轻轻点头:
“果然如此,对方心思缜密,不会留下明显破绽。”
几乎同一时刻,李府书房内,炭火噼啪作响,映着三人晦暗不明的脸色。
李县丞摩挲着茶盏,缓缓开口:
“各位,那桩意外......既然查无实据,不如就此了结。
毕竟寒冬腊月,百姓最要紧的是取暖度日。”
王家主指尖轻叩桌面,语气里带着不甘:
“陈家倒是沉得住气。这般局面下,竟还能稳坐钓鱼台。”
张家主望着窗外夜色,意味深长:
“可惜了......原本该是十拿九稳的局面。
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早些了结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李县丞微微颔首:“二位放心,该打点的都已打点妥当。
既然查不出别的缘故,便按意外结案,对百姓也是个交代。”
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端起茶盏。
氤氲水汽中,这场密谈悄然落幕。
待二人离去,李县丞独坐黑暗中,指节发白。
他何尝甘心?
但如今全城百姓的怨气都冲着他们来,连自家人都开始抱怨,再拖下去......
农庄里,陈飞收到对方聚会的消息,对路甲淡然一笑:
“他们应该是承受不住压力,准备结案了。”
说罢,他走到书案前,打开一只檀木方盒,
看着盒中那件晶莹剔透的物件在烛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晕:
“若他先结案,我们再查出真相,至少可判他个玩忽职守、草菅人命之罪。
纵不能连根拔起,也足以让他丢官去职。”
周福恍然大悟:“少爷深谋远虑!所以这些天我们按兵不动,就是在等这一刻?”
“是,也不是。”陈飞目光锐利,
“这些天我是在准备这个关键物件,也等他自己把绞索套上脖子。”
次日清晨,县衙大门洞开。
唐知县端坐正堂,李县丞陪坐一侧。
衙役分列两旁,堂下挤满了前来听审的百姓。
惊堂木响,唐知县沉声道:
“何家命案,经县丞详查,今日当堂结案。李县丞,将结案文书呈上。”
李县丞起身,手持早已准备好的结案文书,
先在自己署名处签押用印,然后恭敬地双手奉至唐知县案前。
“大人,此案已查明无误,请大人终审定谳。”
唐知县接过文书仔细阅览,李县丞在一旁垂手侍立,嘴角微露得意。
当唐知县缓缓提起朱笔,准备落笔时,李县丞心中大石即将落地。
就在笔尖触及纸面的刹那——
“且慢!”
陈飞的声音清朗响起,人随声至,手捧木盒步入公堂。
唐知县笔势一顿,一滴朱墨落在文书边缘。
李县丞脸色骤变,厉声道:“陈飞!你安敢扰乱公堂?”
“县尊大人容禀!”陈飞不卑不亢,
“我陈氏暖炉自推广以来,全镇上千户人家日夜使用,从未有过伤亡。
此物构造严谨,烟道通畅,若非有人蓄意破坏,绝无可能致人死命!”
李县丞强自镇定,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陈公子,你口口声声说有人蓄意破坏,可有何真凭实据?
这公堂之上,可不是凭几句空话就能颠倒黑白的。”
他朝唐知县拱手:“大人,此案下官已亲自查验过现场。
暖炉完好无损,烟道畅通无阻,何家门窗紧闭,分明就是使用不当所致。
陈公子这般无端揣测,恐怕是想推卸责任吧?”
堂外围观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有人露出疑惑的神色。
陈飞不慌不忙,目光从容地从众人身上扫过:
“李大人说得是,空口无凭。不过......有时物证也会说话。”
他转向唐知县,郑重一礼:“请县尊大人命人将何家的烟囱取来,真相自会大白。”
李县丞闻言,嘴角的讥讽更浓:
“陈公子莫非是急糊涂了?那烟囱本官亲自验看过,完好无损,能说明什么?”
唐知县虽心存疑虑,还是挥手下令:
“来人,去将何家灶上连接暖炉的竹制烟囱取来。”
半个时辰后,两名衙役抬着几段深褐色的竹筒步入公堂。
正如李县丞所言,竹筒外表完好,仅有寻常烟熏火燎的痕迹。
陈飞目光扫过竹筒,心中已有计较,他转向唐知县道:
“县尊大人,何家安装暖炉不过旬日,
日常取暖产生的烟油炭灰本就不多,
加之竹筒内壁光滑,附着不深,正是查验的绝佳时机。”
说罢,他打开木盒,取出一件以银边镶嵌的晶莹物件,
形如纺锤,在烛光下折射出清澈光芒。
第069章 明察秋毫
公堂之上,烛火摇曳。
“此物名为‘秋毫镜’,乃巧匠以纯净水晶打磨而成,”
陈飞手举晶莹之物,“能明察秋毫,将细微之物放大数十倍。”
他随即询问衙役:“请问,哪一截是连接室外的最末端?”
衙役指着其中一段:“回公子,便是这一端。”
陈飞接过那段竹筒,将其开口对着光线,
举起“秋毫镜”贴近内壁,缓缓移动,仔细检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公堂上静得只剩烛火噼啪作响。
“找到了!”陈飞突然出声,语气笃定,“县尊大人请看——”
他将“秋毫镜”递予唐知县,并指引道:
“大人请看出口边缘的内壁,是否可见数缕深色绒絮?”
唐知县凑近镜片,原本细微难察的景象顿时清晰——
几缕像是从粗麻布上刮擦下来的深色绒絮,牢牢嵌在竹筒内壁的纹理中。
他倒吸一口凉气:“果然!这是......”
“正是有人用厚布堵塞烟囱出口时,强行摩擦所留下的证据!”
陈飞接过话头,声音响彻公堂,“匪人趁夜堵死烟囱,
待室内碳毒积聚、人已昏迷后,再悄然取走布料,稍加清理外部。
如此,现场看似门窗紧闭、暖炉完好,
实则在最关键处被人动了手脚,这才酿成惨剧!”
堂下顿时哗然。
“天啊!竟是这般歹毒!”
“做得如此干净,难怪查不出问题!”
“这是存心要置人于死地啊!”
在汹涌的舆论中,李县丞扶着案几的手却渐渐停止了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官袍,上前拱手:
“县尊明鉴!陈公子此发现,确实证实何家夫妇系遭人毒手。
下官未能察觉此等伪装,确有失察之责。”
他先以退为进,将“构陷”重罪轻描淡写为“失察”,随即话锋一转:
“然而,此证据仅能证明有歹人作恶。
至于歹人是谁,是流寇、仇家还是他人,皆无线索。
莫非仅凭这几缕布丝,就要指认一位朝廷命官吗?”
他将“朝廷命官”四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陈飞,带着挑衅。
陈飞神色不变,转向唐知县:“李县丞所言不无道理。
现有证据只能证明何家被谋杀,并洗刷了暖炉的污名。
至于真凶,仍需详查,此案目前已可证明与我陈家工坊无关。”
陈飞此言一出,堂下已有性急的百姓高声喊道:
“陈公子!照这么说,何家五口就白死了?真凶就逍遥法外了?”
李县丞的嘴角更是难以抑制地微微勾起,露出一丝胜利在望的冷笑。
他心道:黄口小儿,终究知道进退!没有铁证,你能奈我何?
然而陈飞接下来的话,让他的笑容瞬间僵住。
“不过,”陈飞声音平稳却有力,
“李县丞查案粗疏,险些酿成冤案,致使真凶逍遥,此为失职之一;
在无实证情况下倾向性断案,几乎令无辜者蒙冤,此为失职之二。
以上两点,众目睽睽。李县丞玩忽职守、草菅人命之过,是否该有个说法?”
这一下,将矛头从难以证实的“谋杀主使”,转向了证据确凿的“渎职失察”。
唐知县面沉如水,惊堂木重重拍下:“李县丞!
尔身为朝廷命官,一不细查现场,二不推究情理,三则急于结案,险些酿成冤狱!”
他稍作停顿,让这番话的重量充分压在每个人心头,也压在李县丞身上。
“……《大乾律·吏律》……故失入人罪者,皆以渎职……尔之失察,已触律法!
《刑律·断狱》有云,‘凡官司决罚不如法,因而致死人者,杖一百,罢职不叙’。
尔虽未直接致死,然草菅人命之心,几致无辜蒙冤,商家受谤,其行径与‘不如法’何异?”
他声音陡然提高:“本官裁定:
即刻将李县丞革去官职,摘去乌纱,押入大牢候审!待具文上奏后,依律发配边陲!”
“革职查办”四字如惊雷炸响。
李县丞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踉跄一步,险些瘫软在地。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堂外的积雪还要苍白。
那先前强装出的镇定与倨傲,此刻已粉碎殆尽,
只剩下官场梦碎、前途尽毁的巨大恐惧与绝望。
“大人!唐大人!”
他再也顾不得官威体面,声音凄厉,带着哭腔,“下官……
卑职知错了!是一时糊涂,办案不力,求大人看在同僚之谊,网开一面啊!”
他试图挣扎,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左一右架住了胳膊.
那身象征权力的官袍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头顶的乌纱帽被毫不留情地取下,露出散乱的发髻。
就在衙役要将他拖下时,陈飞忽然开口:“大人且慢。”
他拱手道:“若就此将李大人革职查办,此案便成无头公案。
何家五口惨死,真凶逍遥法外,恐难告慰亡魂。
学生斗胆建言,不如让李大人戴罪立功,主办此案,限期擒凶。
若能成功,或可折抵部分罪责。”
陈飞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唐知县捻须沉吟,此法既能推动案情,又显官府仁政,
更将追凶的压力彻底钉死在李县丞身上。
百姓们虽觉不够解气,但想到能为何家报仇,也纷纷安静下来,等待县尊决断。
而李县丞,在短暂的错愕后,眼中猛地爆发出求生的光芒。
他比谁都清楚,发配边陲九死一生,
留在本地,哪怕沦为布衣,也尚有一线生机,甚至……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立刻挣扎着面向唐知县,以头触地,再无半分倨傲:
“罪官……罪官愿领此命!
恳请大人给罪官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必当竭尽全力,侦破此案!”
他低下头,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陈飞“施恩”的屈辱,更有一种毒蛇蛰伏般的隐忍。
只要人还在镇北县,这场较量,就远未结束。
唐知县见状,惊堂木重重一拍:
“准!便依陈飞所请。李县丞……不,李贽,
本官暂革你县丞之职,命你以白身总揽此案侦缉,限期三日!
若能将功折罪,便免你发配之刑;若再懈怠无能,两罪并罚,决不姑息!”
“罪民……李贽,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