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西面的小镇,倒是没有驻军。盖因此地与齐楚并不交接,过了这秦岭向西,便是荒凉的未开发的西梁洲。而天山关就在西梁洲更西。
丞站在小镇朱红色的界牌面前。
“朱阳镇”丞念叨了一下。此时心有郁结,更有疑虑,我之所做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我这个棋子,什么都不做,有没有新的棋子来替换我?
思维正在发散。既然入世不急着回去,他就当自己是个普通人。闭了洞彻人心的心眼,收了永不停息的风盾,谁若能让他突然暴毙,那他真想看看,这魂儿有没有地方收。
他缓步前行,只见猎户们匆匆的背着弓弩,胯着刀剑,成群结队的外出。街面上各类兽皮,药草,小吃,茶点……
突然,街角处一个鼻青脸肿的汉子跑了出来,一群汉子在追逐,也不追上。任他踉踉跄跄,任他跌跌撞撞。踉跄的撞到了布摊子,跌撞的打翻了果铺子。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哄笑。摊贩们拦住了逃跑的汉子。
路,终于被观众堵住了。
“刘二,今天的赌债该结了啊。”
“马爷爷行行好,我是真没钱了。要不,你在借我点钱,我肯定能回本儿。”
“兄弟们,这句话,他说了几遍了?”
“七遍了!”
“不对,八遍了!”
“错,九遍了!”那位马爷一开口,周围小弟都齐夸马爷记性好。
“真的,我说真的。今天算命的说我运道好,我出门还特意看了黄历。今天旺财。”
“刘二,你傻了吧,东市二瞎子的卦你也信?都他妈输一上午了还旺财?你以为是狗呢。”
“旺财,哈哈哈,狗可不是喜欢叫这个。”
“今天要是不还钱,别说你学狗,就是你学王八,老子也要剁了你的爪子。”
“马爷爷,我是真没钱,你行行好,我家里还有老娘呢。”
“你娘?”马爷一拳头打在刘二肚子上。刘二倒地,身体弓成一个虾。
“哈哈哈。”人群里传来一阵哄笑。笑声里充满了讽刺。
这刘二扑通跪下,朝着周围围观的人就磕头。嘴里念叨着谁能帮帮他。围观的人笑着,看着,无人应答着。
“他欠你多少?”仿佛不是人间的声音。
“五十银币!不,一百银币。”马爷看有人出头,那自然是坐地起价。
“给你二百银,让他打回来。”
“来,刘二,打,照肚子使劲打!”马爷敞开衣衫。在冬日里,油光发亮的肚腩,厚厚的脂肪,圆滚滚的肚脐眼。
满身补丁的刘二起身,看了看人群让开一条路而露出的丞。丞面无表情。刘二走向马爷,犹犹豫豫,挣扎挣扎,一拳打在马爷衣服上“爷,您这块儿脏了。”
“滚!”
刘二向着丞感谢了一声,又说道“小先生,好人做到底,我老娘卧病在床,能不能再给点钱。”
人群中窃窃私语。丞再递给他一袋钱币,刘二一溜烟的跑了。人们看丞的眼神,好像看到了“二球”。
“把摊贩的损失补了。”
“好嘞~您说了算”。
人群渐渐散了。
也许是与人说了话或者是助人为了乐,他竟然没有那种空置于外的心境了。
这是一座酒楼。
朱阳镇作为秦岭边上的小镇,物产丰富,南来北往的商客颇多,让这里繁华不休。
才是饭点儿,酒楼里已经入座七八成。丞到了二楼,坐在窗户前,看着街对面人流不息。
待他刚坐在窗前,便有侍者前来询问“客人需要什么?”侍者拿出菜单,恭敬的摆在丞面前。丞也不看菜单“有什么推荐的吗”
“您一个人?”
“一个人。”
侍者说道“本店是朱阳镇百年老店,最好的菜就是红烧鲤鱼,碳烤松露。红焖山羊肉。”
“我看您自己,点这个三个就行了,这鲤鱼是从淮河打来的,天然淮河鲤鱼,刺少肉嫩味儿鲜。这松露是秦岭深处采摘的,这山羊也是猎户送来的小羊羔。”
“行,就这吧。”
过了一会儿,侍者端了一份果盘,摆成花状的苹果片。“本地特产,这是赠送的。”
“哦?”
“往来的客商很多,帮果农宣传下。”
这时只听得楼下一粗声喊到“小二,整三张大桌子,今儿马爷请客。好酒好菜招呼来”
“呦,马爷今儿怎么这么大方?”
“嗯?”马爷鼻音一哼。
“瞧我这张嘴,马爷一直很大方。”那个侍者佯装抽了自己两下嘴巴子。
“嗯~”马爷鼻音一转。
“今儿刘二还了钱不说,还碰到个二缺少爷多给了一百银。改明儿我也去东市找那瞎子算一卦。”
人群中传来欢快的笑声。
“那刘二又得逞了?”楼下侍者问道。
“可不是?咱们朱阳往来客商这么多,总有一些多管闲事的人。”
“这刘二,这个月骗了不少了吧。”
“基本上都到马爷腰包啦。”
楼下声音嘈杂起来,但是楼上的丞倒是听的一清二楚。
“这刘二什么人?”
侍者说“一个赌徒。”
“饭菜需要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
“给我留着桌子和菜。”丞将十枚银币放在桌子上。
“使不了这些多。”
“多的,算你的小费。”
丞径直下楼,看向人群中被恭维着的马爷“刘二在哪里?”
没人理他。
“刘二在哪?”
人们看看他,也不说话。场面一时安静。然后窃窃私语。大约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二缺。
“小子,问人没点礼貌。凭什么告诉你?”一个喽啰一样的人得瑟道。
“那么,请问,刘二在哪?”
“叫马爷!”
橘色的火焰在手中缓缓燃烧。酒楼里温度瞬间上升。
看热闹的闭了嘴,围观客的笑容有些凝固,举筷子的夹着菜,一动不动,只有旁边喝了半口烈酒的中年行商被呛得本能的发了声,颤抖的道着歉,声音里有些哭腔。
他的咳嗽打破了平静。那小喽啰开口道:
“在,在……在赌场。”
“带我去。”
“好,好……”
“让,马爷带我去。”
马爷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赔笑道“您是爷爷,您是爷爷,喊我马胖子就好。”在朱阳平时谁敢这么称呼他?官府都有关系的胖子,谁又敢?可这是修士老爷啊。
二人走到了赌场,里面燃烧的劣质檀香并没有给赌徒以宁静,这里的人额头青筋毕露,脸红脖子粗,死死地盯着骰子盅,等着命运的亲近。这么做的不只是刘二,还有别人。丞瞅了一眼马胖子,转身出了赌场。
马爷走上前,拍了拍刘二的肩膀,“有人找。”
刘二注意到马爷紧张的神色,什么人能让他害怕?他连开盅都没有看,就赶紧跟马爷到了赌场外。
“爷,我先走了。”
丞点了点头,那胖子如蒙大赦,一溜烟的跑了,身轻如燕。
刘二看着今天帮他的少年,弱不禁风的样子,值得马胖子惧怕?
“你骗我?”
“是。”
“为何?”
“没钱呗。有钱谁骗人?”
当火焰出现的一刹那,刘二瞬间跪下。在普通人眼里,修士如神只一般。
“欺骗我的后果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能被小的骗到的都是好人。”刘二小心翼翼的回道。
“比如我?”
“比如您。”
“那现在,你要付出代价了。”
看着恐怖的火焰,刘二吞了吞口水,挣扎道:“您……您,随我来。”
丞收了火焰,跟着刘二东转西拐的从繁华地段走到了破旧小巷子。
“这是我家。”破旧的柴门和小院子。还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妪。
刘二跪在床头,对着丞说道“我娘,得了重病,那百十枚银币根本救不了命,买不到药。所以我只有去赌,赌一把。赌我娘的命。”
“你又去赌了!咳咳!”老妪一巴掌扇在刘二脸上,毫不迟疑,重重的。
登时,刘二的脸上起了五个红印子,他泯着嘴,红着眼,流着泪,一声不吭。
病重的老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咳着吼道“你个逆子!咳咳咳!咳咳……咳!”仿佛是要把肺叶子咳出来。
刘二跪着移动到老妪身边,帮她顺后背。“不赌不骗哪来的快钱啊!”他哭着,嚎啕大哭,老妪哭着,咳着哭着。
丞扔下身上百枚秦国金币,这下,自己只剩下三十多个铜子儿。
酒楼。
侍者见丞归来,“爷,您的菜刚上。”
丞坐下怡然自得的吃了起来。菜果真如侍者所说,鱼肉不腥且嫩,松露鲜香可口,羊肉恰到好处。这边吃的正香,却见侍者犹犹豫豫,他说“怎么?”
“那个……您刚才去找刘二麻烦了?”
丞以为他担心自己惩戒了那个孝子,说道“没惩罚他,我又帮了他。”
“您又?”
这个“又”的语气让丞分明感觉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看在小费的面子上,侍者终于开口。
而那边。破旧房子里,老妪起身要了五十枚金币。“你个刘二想害死老娘!这回竟然惹了个修士!我们赶紧走,今年别回来了,不,永远别回来了!”
那边刘二早就收拾了细软,准备跑路了。
原来,那老妪根本不是刘二的娘,那就是个老妓女,年老色衰,无儿无女的,无依无靠,就帮刘二一起骗人。二人二一添作五,分了骗来的钱。
这下丞傻眼了。
原来大街上这么多人围观刘二被打而不出手,不是因为他们看热闹,也不是因为他们人情冷漠,而是他们知道刘二的为人。
食之无味的丞,坐在窗口发呆。
“公子,身外之物……”
“哈哈哈……痛快!”
“公子,搁不住,钱没了还能再赚。”
“没事,你忙去吧。”
商地,骗人无罪。丞认栽。
如果骗了他一次,是刘二的错。如果能被同一个人骗两次,那就是自己的错。
一个常年行骗的赌徒,一个前半生都和男人打交道的老妪,啧啧,自己一直以来的谨小慎微呢?
至少目前看来,修士和普通人,摈弃修为,并无差别。但修士和普通人最大的差别不就是力量吗?
可是啊,脑子这东西,不是修炼出来的,是被坑出来的啊。
“呵,别让我逮着……老子记仇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