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片干枯的灵芝切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云澈指尖发颤,又似万年寒冰,冷得她心胆俱裂。油纸上那行小字——“‘主人’欲邀姑娘共参长生妙谛,三日后子时,钦安殿后巷——玉面修罗。”——像是一道索命的符咒,清晰地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文玉!她竟然能如此精准地将东西送到这里!慈宁宫,太皇太后的居所,康熙亲自指定的“安全”之地,在对方眼中竟仿佛无人之境!这不仅仅是示威,更是赤裸裸的宣告:你无处可逃,一切尽在掌握。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云澈,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那个神秘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其势力竟然能渗透到宫廷如此深处?他们找上她,真的是因为林慕白的医术传承?还是另有图谋?
共参长生妙谛?说得动听,实则与虎谋皮!博尔济吉特夫人的警告言犹在耳,舅舅笔记中隐晦记载的活人实验更是触目惊心。这绝非学术探讨,而是通往地狱的邀请函。
去,无疑是自投罗网,生死难料。
不去?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送到这里,自然也有办法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抗旨不遵、私会奸佞的罪名随时可以扣下,届时康熙也保不住她,甚至可能第一个降罪。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死路!
云澈猛地将油纸包攥紧在手心,冰冷的灵芝碎片硌得生疼。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剧烈的心跳缓缓平复。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必须思考。
首先,这东西绝不能留。她快步走到灯烛前,将油纸包连同里面的干灵芝切片一并置于火焰上。火苗舔舐着油纸,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那股奇异的腥香短暂弥漫后又迅速消散。她打开窗户,让夜风将最后一丝痕迹也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后,她需要决定如何应对。
独自赴约?那是送死。向康熙坦白?后果难料。皇帝刚刚才让她“忘记一切”,明确表示此事“已然了结”。她若此刻跑去告知又收到了反贼的邀请,康熙会如何想?是否会认为她与对方仍有勾结?甚至怀疑今日种种是她自导自演?帝王心术,深似海,她不敢赌。更何况,一旦康熙知晓,必会布下天罗地网,打草惊蛇之下,能否擒住文玉尚未可知,但自己“知情不报、隐匿逆贼讯息”的罪名怕是跑不掉了。苏麻喇姑的警告犹在耳边。
找纳兰容若?他忠心耿耿,但肩伤未愈,且此事关乎逆案,他必会第一时间上报康熙,结局并无不同。
思来想去,竟无一条万全之策。似乎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危机重重。
这一夜,云澈辗转反侧,几乎未曾合眼。窗外每一点风声鹤唳都让她心惊肉跳。那“三日后子时”的约定,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她迫近的危机。
翌日清晨,宫女们如常伺候洗漱用膳,言行举止毫无异常,仿佛昨夜窗台上的东西从未出现过。云澈也强迫自己表现得一切如常,但眼底的青黑和偶尔的失神却掩藏不住。
早膳后不久,顾问行竟亲自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太医打扮的人。
“给贵人请安。”顾问行笑容可掬,“皇上挂念贵人昨日受惊,特命太医院院判孙太医和擅长安神调养的李太医前来为贵人请脉,看看是否需要调整方子,好好调理一番。”
云澈心中猛地一紧。康熙突然派太医来,是真的关心她的身体,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借诊脉之名,行探查之实?她瞬间想起了历史上那些通过脉象就能判断情绪、甚至窥知秘密的神医传说。
“有劳皇上挂心,有劳顾公公和两位太医了。”云澈面上不动声色,依言伸出手腕,心中却警铃大作,暗自祈祷自己的脉象不要泄露太多内心的惊惶不安。
孙院判先上前,手指搭上她的腕脉,凝神细诊了片刻,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和眼底,沉吟道:“贵人脉象略浮而细,确是惊悸不安,心神耗伤之兆。肝气稍有郁结,但总体根基未损。昨日开的安神汤是对症的,可继续服用,老夫再添两味疏肝解郁的药材即可。”
接着是李太医,诊脉的时间稍长些,他眉头微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更细微的东西:“贵人似有思虑过度、心火内扰之象,夜间是否难以安寝?除安神外,或需稍佐清心之品。”
云澈心下骇然,这李太医好生厉害,竟能诊出她思虑过度。她勉强保持镇定,低声道:“昨日经历那般骇人之事,难免后怕,思绪有些纷乱,有劳太医费心。”
李太医点点头,未再多言,与孙院判一同下去开方子了。
顾问行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笑眯眯地站在原地,似是无意间提起:“说起来,皇上今早还问起呢,说贵人昨日在钦安殿受了那般惊吓,怕是连做噩梦都是血淋淋的场面。还特意嘱咐奴才,若贵人有什么不适,或是…想起了什么遗漏的细节,定要立刻回禀。”
云澈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来了!这果然是试探!康熙根本从未完全相信她已“忘记”,他一直在观察,在等待,甚至可能早就预料到对方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个“关键人物”!
她立刻垂下眼帘,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后怕:“请公公回禀皇上,奴才多谢皇上垂怜。昨夜…昨夜确是惊梦连连,总梦见那些…那些道士的…和瓜尔佳贵人持剑的模样,吓得醒了好几次。细节…细节奴才不敢再回想,只想尽快忘了才好。”她巧妙地将自己的异常归因于受惊后的正常反应,再次强调了自己“想要忘记”的态度。
顾问行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面色苍白,眼带惧意,不似作伪,便笑着宽慰道:“贵人放宽心,噩梦几日便好了。皇上已加派了慈宁宫周围的守卫,定保贵人安稳。那起子乱臣贼子,自有国法处置,您就安心休养便是。”
“是,谢皇上隆恩,谢公公。”云澈低声道谢。
送走顾问行,云澈虚脱般地坐回榻上,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与康熙的隔空博弈,远比直面文玉的剑锋更让人心力交瘁。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个陷阱,每一个眼神都需要解读。
皇帝的态度已然明确:他知情,他在看,但他不会主动介入,而是要看她如何选择、如何应对。这既是一种冷酷的考验,也可能是一种利用——利用她作为鱼饵,引出更深的大鱼。
而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皇帝设定的剧本,扮演好这个“受惊过度、渴望遗忘”的贵人,同时独自面对来自暗处的致命威胁。
接下来的两日,云澈在慈宁宫偏殿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汤药一碗碗地送进来,她安静地喝下。宫女们沉默地伺候,她亦沉默地接受。她强迫自己看书、写字、做女红,努力表现得平静,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唯有自己知晓。
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
第三日白天,显得格外漫长。云澈的心神不宁达到了顶点。她几次走到窗边,看向钦安殿的方向,那里已被粘杆处和内务府的人彻底清理把守,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晚膳她用得很少。宫女退下后,她独自坐在灯下,听着更漏滴答作响。
子时越来越近。
去,还是不去?
最后一个时辰,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将命运完全寄托于康熙的算计和可能存在的“保护”上。她必须去,但不是去赴约,而是要去搏一线生机——或许能窥得一丝对方的虚实,或许能找到破局的关键,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但她绝不能毫无准备地去。
她迅速行动起来。先是从太医开的安神药包里,悄悄取出几味药材——朱砂、麝香,量极少,研磨成粉,混入香囊。这东西关键时刻或许能扰乱对方心神或追踪犬的嗅觉。她又将一根尖锐的银簪紧紧攥在袖中,聊作防身。
时间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吹熄了室内的烛火,假装已然安睡。
悄无声息地走到后窗,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慈宁宫的守卫似乎主要集中在前院和宫门,这偏殿后方临近小花园,巡逻的间隔稍长。
看准一个空隙,她咬紧牙关,凭借着原身记忆中那点微末的爬树技巧,极其笨拙且惊险地从窗口翻出,落地时险些扭伤脚踝。她屏住呼吸,紧贴着墙根的阴影,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一路躲躲藏藏,专挑最偏僻的宫道和小巷。她对皇宫布局并不十分熟悉,只能凭着大致方向和对危险的直觉,朝着钦安殿后巷摸去。
夜里的紫禁城空旷而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月光被高墙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洒在青石路上,更添几分阴森。
越是靠近钦安殿,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似乎就越重。明明已经清理过,但那种血腥和死亡的气息仿佛仍萦绕不散。
终于,她看到了那条狭窄的后巷。这里比想象中更加黑暗,两旁高墙耸立,月光几乎无法照入。
巷子里空无一人。
只有呼呼的风声穿过巷弄。
云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进去,只敢躲在一个拐角的阴影里,死死盯着巷口。
子时正刻更响敲过。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是戏弄她?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就在她疑窦丛生,几乎要以为对方不会出现时,一个轻飘飘、带着笑意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突兀地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云澈姐姐,你果然来了…真是守时呢。”
云澈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
只见瓜尔佳文玉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不足三步远的地方!依旧是一身娇俏的宫装,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唯有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里,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冰冷。
她竟然能如此逼近而不被察觉!
云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银簪:“文玉!你…”
“嘘…”文玉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笑容甜美,“小声点哦,姐姐。虽然这里的守卫暂时被引开了,但动静太大,还是会惹麻烦的。”
她上下打量着云澈,目光在她紧张的面容和微微发抖的身体上流转,语气带着几分怜惜:“姐姐看起来吓坏了呢。别怕,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主人’是真心欣赏你的才华,想要与你合作。”
“合作?”云澈强压下恐惧,冷声道,“用这种方式?血洗钦安殿,威胁于我?”
“那是必要的手段。”文玉耸耸肩,浑不在意,“那些牛鼻子老道冥顽不灵,只好送他们去见三清了。至于姐姐你…非常之人,自然需用非常之法相请嘛。”她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淡淡的、带着血气的异香再次萦绕过来,“姐姐考虑得如何了?‘主人’能给你的,远比你在这深宫里战战兢兢、仰人鼻息得到的多得多。权势、财富、甚至…你一直在研究的,超越这个时代的医药知识,‘主人’都能为你提供无尽的资源。”
云澈心中巨震,对方连她钻研医药的心思都摸得一清二楚!
“若我说不呢?”她咬牙道。
文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那恐怕…由不得姐姐选择了呢。今日你既然来了,就走不了了。”她伸出手,手指白皙修长,却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直抓向云澈的手腕!
云澈早有防备,猛地向旁边一闪,同时袖中的银簪狠狠向文玉刺去!
文玉轻笑一声,手腕一翻,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银簪,二指精准地夹住了云澈的手腕,微微一用力。云澈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银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姐姐还是这么不乖。”文玉摇摇头,另一只手疾点向云澈的穴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从两侧高墙上响起!数点寒星直射文玉周身大穴!
文玉脸色剧变,猛地松开云澈,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退,险险避开了暗器。她霍然抬头,看向墙头,只见数名黑衣蒙面的粘杆处侍卫如同暗夜蝙蝠般悄然现身,手中劲弩对准了她!
与此同时,巷口和云澈身后的方向也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瞬间亮起,将小巷照得如同白昼!大批大内侍卫涌入,将前后去路堵得水泄不通!
康熙竟然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他甚至算准了云澈会来!
云澈惊魂未定地靠在墙上,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脏狂跳不止。
文玉身处重围之中,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康熙皇帝!果然是好算计!连自己妃嫔的性命都能拿来作饵!”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惊愕的云澈,笑容变得极其诡异:“云澈姐姐,你看,这就是你效忠的皇帝!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今日若我不能带你走,他便会让你与我,一同‘殉国’于此!你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云澈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文玉笑声未绝,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猛地砸向地面!
“砰!”一声闷响,一大团浓密至极、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黑烟瞬间爆开,迅速弥漫,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小巷!视线再次被彻底剥夺!
“放箭!”侍卫头领的厉喝声响起。
箭矢破空之声、咳嗽声、惊呼声、兵刃出鞘声在黑烟中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云澈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剧烈咳嗽,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觉得一只冰冷的手再次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是文玉!她竟然在如此围困中还要强行掳人!
“跟我走!”文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狠厉。
云澈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法挣脱。
就在此时,另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膊,将她向后一带!
“放手!”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喝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纳兰容若?!他也来了!
云澈感觉自己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几乎要撕裂开来!
浓烟中,她看不清是谁,只能感受到两边毫不相让的角力!
突然!
抓住她左臂的那只冰冷的手(文玉)猛地一松,似乎是被什么逼退了。但同时,一股极其尖锐的刺痛感从她被抓住的右小臂上传来!仿佛被什么细小的尖锐之物瞬间刺入!
云澈痛呼一声,下意识地甩动手臂。
那只温暖的手(纳兰容若)也立刻松开,急切问道:“贵人?你怎么了?”
浓烟在此刻开始缓缓散去。
云澈捂住刺痛的手臂,惊惶地低头看去,只见小臂的衣袖上有一个极细小的破口,像是被什么针状物刺破。伤口很小,几乎不见血,只有一点微不可察的红点,但那瞬间的刺痛感却异常清晰。
她慌忙抬头四顾,烟雾渐散,周围满是严阵以待的侍卫和粘杆处高手,纳兰容若正护在她身前,紧张地查看她的情况。
而文玉的身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原地留下一串逐渐远去的、带着嘲弄意味的轻笑。
“追!”侍卫头领怒吼道,一部分人立刻朝着疑似文玉遁走的方向追去。
“贵人,您没事吧?可曾受伤?”纳兰容若急切地询问,目光满是担忧。
云澈惊魂未定,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揉了揉那微小的刺痛处:“没…没事…好像只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她话音未落,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那被刺中的手臂处,除了那一点微弱的刺痛感,竟然开始隐隐传来一种奇怪的…麻木感?
这感觉极其细微,却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沿着她的手臂,向着身体深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