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慎刑司牢房外的黑暗中,留下的却是一片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足以将人逼疯的抉择。
云澈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冰凉刺骨的青瓷小药瓶。假死…这是唯一的生路吗?
纳兰容若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孤注一掷。他说这是孙院判配制的药,他说这是唯一的机会,他说要相信他…
可…真的能相信吗?
康熙的盛怒、太皇太后临终那破碎的指认、隆科多呈上的“铁证”、文玉那充满恶意的纸条…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纳兰容若和隆科多,他们真的是在救她?还是这本身就是另一个更深、更险恶的陷阱?是那个“主人”察觉了他们的暗中调查,将计就计,利用他们之手,让她“合理”地消失?
那瓶药…真的是假死药吗?还是…见血封喉的穿肠毒药?
服下它,可能迎来一线生机,也可能立刻肠穿肚烂,死得不明不白。
不服它,明日天明,康熙的鸩酒便会送到,同样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累及整个佟佳氏家族。
进退皆是死局!
绝望的寒意再次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让她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将药瓶举到眼前,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端详。很普通的一个青瓷小瓶,没有任何标记,瓶口用蜡封着。
她凑近闻了闻,封蜡隔绝了大部分气味,只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草木腥气隐隐透出。这气味…与她所知任何假死药或是毒药都不尽相同。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子时…纳兰容若给出的最后时限,正在不断逼近。
牢房外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却冰冷的巡逻脚步声,如同催命的更鼓。
不能再犹豫了!
云澈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无论是生是死,她必须搏一把!但…她绝不能将这性命,完全交托于一瓶来历不明、真假难辨的药!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过滤着所有已知的信息和可能性。
纳兰容若冒险前来,消息应是真的,康熙确有杀心。
孙院判…此人医术高明,但立场模糊,他的药,未必可靠。
假死…假死状态需要极其精准的药剂控制和后续的唤醒,任何环节出错,假死都会变成真死。
文玉的纸条…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炫耀,她似乎笃定自己已无路可走。
等等!
云澈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手中的青瓷药瓶上!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细节,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她的脑海!
这青瓷药瓶的釉色…在月光下,隐隐透出一种极其淡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藕荷色底釉!
而这种釉色配方,以及瓶底那极其隐晦的、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到的细微旋纹,据她所知,是近两年才由景德镇某位大匠试验成功,多为江南织造府进贡,用于盛放贡品香露或顶级胭脂,极少用于药材!
孙院判一个太医院院判,如何能用得上这等今年才新出的贡品瓷瓶来装他“暗中配制”的假死药?!
这瓶子…根本就不是孙院判的!甚至可能根本不是来自太医院!
这是一个破绽!一个极其微小,却足以致命的破绽!
纳兰容若知道这个破绽吗?他是被蒙蔽了?还是…他根本就是知情的送药人?!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云澈!这瓶药,大概率是假的!是毒药!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主人”,手段竟然如此缜密狠毒!几乎算无遗策!连纳兰容若和隆科多的暗中行动,都可能早已在其监视甚至利用之中!
怎么办?!
服下是立刻死。
不服是明天死。
似乎…真的没有任何活路了。
就在这彻底的绝望中,云澈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牢房冰冷潮湿的墙壁。那里,不知被哪个前任囚徒,用尖锐石块刻下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和图案,大多是一些绝望的诅咒或祈祷。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行几乎被苔藓覆盖的小字上停顿了一下——“…戌时水…子时风…”
戌时水…子时风…?
这似乎是一句关于牢房环境的老话?戌时(晚上7-9点)牢房渗水严重,子时(晚上11-1点)则有穿堂风?
穿堂风?!
云澈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挣扎着爬到牢门边,将脸贴近那冰冷的铁栏,仔细感受。
果然!一到子时,牢房外的通道里,便会有一股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冷风穿过!这是慎刑司建筑结构导致的特定时辰气流变化!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死寂的心田!
她猛地坐起身,再次看向手中那瓶致命的毒药,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赌徒般的疯狂光芒!
她不能服下这药!但她可以…利用这药!利用这个子时的风!演一场戏!一场给可能正在暗中监视的眼睛看的戏!
她迅速行动起来。先是艰难地挪到牢房最阴暗潮湿的角落,用手指抠挖下一些湿滑的苔藓和污泥,混合着少量草堆里的干草屑。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开药瓶的蜡封——
一股极其辛辣刺鼻、带着浓烈草木腥臭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只是闻一下,就让人头晕目眩!
果然是剧毒!
云澈强忍着恶心,屏住呼吸,将瓶中的毒药液飞快地倒掉大半,只留下瓶底浅浅一层。然后,她将之前挖取的苔藓污泥混合物迅速塞入瓶中,用力摇晃,让剩余的毒药与污泥充分混合,掩盖其原本的气味和性状,最后重新用刮下的蜡勉强封住瓶口。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冷汗,心脏狂跳。她将处理过的药瓶放回怀中,然后迅速躺回草堆,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和犹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子时正刻更响从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
就是现在!
云澈猛地坐起身,从怀中掏出那个经过处理的药瓶,脸上露出一种绝望、挣扎、最终归于决绝的神情——完美演绎给可能存在的窥视者看。她猛地拔开蜡封(这次是真的拔开),将瓶中那点混合着污泥的残液倒入口中,吞咽下去!
然后,她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压抑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猛地向后栽倒在草堆上,双眼圆睁,瞳孔涣散,嘴角缓缓溢出一丝…她刻意咬破舌尖逼出的鲜血!
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所有声息,仿佛真的毒发身亡!
几乎就在她“断气”倒下的同时——
牢房外那子时准时出现的穿堂风中,夹杂进了一丝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于寻常巡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距离她牢门不远的地方,微微停顿了片刻。
云澈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冻结了!她拼命维持着死亡的姿态,连眼皮都不敢颤动分毫,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控制呼吸和心跳,让其变得微弱到极致。
那脚步声停顿了大约三四息的时间,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随即又悄然远去,消失在风中。
成功了!果然有人在暗中监视!她赌对了!
巨大的庆幸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她虚脱。但她不敢有丝毫放松,依旧维持着假死的状态,心中飞速盘算。
监视者看到她“服毒自尽”后离开,必然会去复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有人来“验尸”吗?纳兰容若和隆科多的人,真的会如约前来“偷梁换柱”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监视者会确认她死亡后,便任由她烂在这牢里?
时间再次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
牢房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次不再是那悄无声息的窥探者,而是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多人脚步声!
云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牢门被猛地推开!
几个人影迅速闪了进来,带着一股夜露的寒意。
“快!动作快些!”一个压得极低、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响起!是纳兰容若!
云澈心中狂喜!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
“贵人!贵人!”纳兰容若冲到她的“尸体”旁,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恐惧,手指急切地探向她的鼻息和颈脉。
云澈强忍着没有任何反应。
“脉息…全无?!”纳兰容若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怎么会?!孙院判明明说…”
“容若少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催促道,似乎是隆科多麾下的心腹,“无论成败,必须立刻将人带走!否则天一亮就全完了!”
“对…对!”纳兰容若似乎强行镇定下来,声音依旧发颤,“快!将备好的…‘替换者’带进来!”
一阵窸窣的声响,似乎有人将一具沉重的、用草席包裹的东西抬了进来,放在了她旁边的地上。那东西的大小形状…似乎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他们要李代桃僵?!
云澈心中骇然!他们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具尸体来冒充她?!
“快!将贵人换出去!”纳兰容若急促地命令道。
两名黑衣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云澈抬起。他们的动作专业而迅速,显然训练有素。
云澈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死亡”状态,任由他们摆布。
她被迅速抬出牢房,放入了一口早已准备好的、看似普通的运秽物的木桶之中!桶盖合上,视线彻底陷入黑暗。她能感觉到木桶被抬起,开始快速移动。
桶外传来纳兰容若极力压抑却依旧能听出紧张的声音:“按计划路线,快走!我去处理后面的事!”
木桶颠簸着,似乎在被快速运送。云澈的心在黑暗中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成功了?她真的逃出来了?!
然而,就在木桶经过某个拐角,速度稍稍放缓的瞬间——
云澈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在抬桶的两个黑衣人那压抑的喘息声中,混杂进了另一个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叩击声!
咚…咚咚…
这节奏…她记得!这是那日在地宫之中,文玉手下那些黑衣人彼此联络时曾用过的暗号!
巨大的、冰锥般的恐惧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
这两个抬着她“尸体”的人…根本不是纳兰容若和隆科多的人!他们是…那个“主人”派来的!他们早就潜伏在附近,等着纳兰容若他们“偷”出“尸体”,然后…黄雀在后!
纳兰容若和隆科多…恐怕早已暴露!他们的计划,从头到尾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木桶依旧在快速移动,但方向却似乎与她偷听到的计划路线截然不同!他们不是在将她送往安全之地,而是在将她带往…真正的绝地!
云澈躺在冰冷的、散发着腐臭气味的木桶底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固。
她以为自己看破了药瓶的破绽,演了一场瞒天过海的戏,却不知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掌心之中…
一枚自以为聪明的棋子。
而棋局,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