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偏阁的烛火燃得越发旺了,烛芯偶尔爆出火星,溅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转瞬即逝,如同沈清辞心底那些不敢触碰的念想。
她指尖的伤口已经用干净的布条缠好,只是刚才被萧彻捏过的下巴,还残留着清晰的痛感,连带着眼眶也泛起一阵酸胀。她深吸一口气,将眼泪逼回去,重新拿起那件明黄色的龙袍,银针再次穿梭起来。
十二章纹本就是皇家礼服上最繁复的绣样,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种图案各有寓意,针法更是讲究,需用套针、戗针、施针等多种技法,才能绣出图案的层次感与庄重感。萧彻要求今日亥时完工,算下来不过六个时辰,即便是技艺最精湛的绣娘,也得全力以赴。
沈清辞不敢耽搁,指尖翻飞,银针在绸缎上起落,留下细密均匀的针脚。她的绣技是幼时母亲亲授,后来又得江南绣娘指点,在京中贵女里算得上数一数二。当年萧彻还在潜邸时,她曾亲手为他绣过一方龙纹帕子,那时他捧着帕子,笑得眉眼弯弯,说她的针脚里都藏着暖意。
可如今,同样是绣龙纹,针脚依旧细密,指尖却只剩冰凉。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偏阁里没有地龙,只有一盆炭火,火势渐渐弱了下去,寒气从脚底蔓延上来,冻得沈清辞指尖发僵。她时不时停下来,对着双手哈一口热气,搓一搓冻得发麻的手指,再继续绣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寒气裹挟着雪沫涌了进来。沈清辞以为是萧彻回来了,连忙起身行礼,抬头却见是内务府的刘总管,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端着一个食盒和一盆新的炭火。
“沈女官,陛下吩咐,让奴才给您送些点心和炭火来。”刘总管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在沈清辞和那件未完成的龙袍上打转,带着几分探究。
沈清辞心中一动,萧彻明明刚才还对她那般冷漠,为何会突然吩咐人送来这些?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屈膝道谢:“有劳刘总管,替奴婢谢过陛下。”
“沈女官客气了。”刘总管放下食盒和炭火,目光落在她缠满布条的指尖,假意关切地问,“沈女官的手怎么了?若是绣不动,不如让奴才再派两个绣娘来帮衬一二?”
沈清辞知道,刘总管是皇后宫里的人,向来见风使舵。如今她虽在养心殿当差,却身份卑微,皇后早已视她为眼中钉,刘总管此刻的“好意”,不过是想看看她的笑话,若是她真的让其他绣娘帮忙,传出去便是她技艺不精,误了陛下的大事。
“多谢刘总管关心,一点小伤不碍事,”沈清辞淡淡道,“陛下信任奴婢,将祭天龙袍交予奴婢缝制,奴婢怎敢假手于人?还请刘总管放心,亥时之前,奴婢定能完工。”
刘总管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沈女官有把握,那奴才就不打扰了。只是陛下吩咐了,这龙袍关乎祭天大事,半点马虎不得,沈女官可得仔细着些。”
说完,他带着小太监转身离开,殿门关上的瞬间,沈清辞清晰地听到了他低声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一个罪臣之女,也敢在养心殿摆架子,等着瞧吧,迟早误了大事,有她好受的。”
沈清辞垂下眼眸,握紧了手中的银针。罪臣之女,这四个字像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身份,提醒着她与萧彻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
她重新坐下,添了些炭火,殿内的温度稍稍升高了些。她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碟精致的梅花酥和一碗温热的银耳羹。梅花酥是她从前最喜欢的点心,萧彻记得。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她拿起一块梅花酥,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怎么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只剩下满口的苦涩。
她快速吃完点心,喝了几口银耳羹,便再次投入到刺绣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偏阁里只有针线穿梭的声音和窗外的风雪声。沈清辞的眼睛渐渐酸涩起来,视线也有些模糊,她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揉一揉眼睛,再继续。
就在她绣到“火”纹时,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锦书。
锦书身着一身艳红色的宫装,头上插着珠翠,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眼神轻蔑地扫过沈清辞,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沈女官倒是好兴致,在这偏阁里独享清净,倒是让我们好找。”
沈清辞心中一紧,知道来者不善,起身行礼:“见过锦书姑娘,不知姑娘找奴婢何事?”
“皇后娘娘听闻陛下将祭天龙袍交给你缝制,特意让我来看看进度,”锦书走到龙袍前,伸手就要去摸,被沈清辞及时拦住,“锦书姑娘,龙袍乃陛下御物,不可随意触碰。”
锦书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沈清辞踉跄了一下,指尖的银针掉落在地。“你一个罪臣之女,也敢拦我?”锦书冷笑,“沈清辞,你别以为仗着陛下让你在养心殿当差,就能狐假虎威。告诉你,这后宫是皇后娘娘的天下,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女官,随时都能让你身首异处!”
沈清辞捡起银针,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锦书姑娘慎言,奴婢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缝制龙袍。”
“尽本分?”锦书眼神阴鸷,“我看你是别有用心!陛下乃九五之尊,岂容你一个罪臣之女玷污御物?我看这龙袍绣得粗制滥造,根本不配让陛下穿去祭天!”
她说着,突然伸手,一把抓住龙袍的下摆,用力撕扯起来。沈清辞大惊失色,连忙去拦:“锦书姑娘,不可!这是陛下的祭天龙袍,你若是弄坏了,谁也担待不起!”
“担待不起?”锦书用力一扯,只听“嘶”的一声,明黄色的绸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正好在“火”纹的位置,“我看是你担待不起!等会儿陛下过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会护着你这个罪臣之女,还是会严惩你玷污御物之罪!”
沈清辞看着那道刺眼的口子,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冰凉。祭天龙袍何等重要,若是被弄坏,别说她一个女官,就算是皇后,也难逃罪责。锦书这是要置她于死地!
“锦书姑娘,你这是何苦?”沈清辞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奴婢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无冤无仇?”锦书嗤笑,“你占着养心殿的位置,让陛下对你另眼相看,这就是最大的罪过!当年沈家满门抄斩,你本该陪葬,却苟活至今,还敢出现在陛下面前,简直是不知廉耻!”
这些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刺进沈清辞的心脏。她知道,在这座深宫里,人人都想置她于死地,可她没想到,锦书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毁掉龙袍,断她的生路。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的通报:“陛下驾到——”
锦书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立刻收起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哭啼啼地说:“陛下,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沈女官她……她竟敢玷污御物,将您的祭天龙袍撕坏了!”
沈清辞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看向门口。萧彻身着玄色常服,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目光落在那件被撕开一道口子的龙袍上,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陛下,不是奴婢做的,是锦书姑娘她……”沈清辞急忙辩解,声音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哽咽。
“陛下,您别听她狡辩!”锦书哭得梨花带雨,“奴婢刚才进来,就看到沈女官拿着剪刀要剪龙袍,奴婢上前阻拦,她还推搡奴婢,结果不小心将龙袍撕坏了。她一定是心怀怨恨,故意想让陛下误了祭天大事!”
萧彻的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看穿。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心中充满了委屈与绝望。她知道,在这深宫里,她人微言轻,锦书是皇后的人,萧彻未必会相信她。
“陛下,真的不是奴婢,”沈清辞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您可以问偏阁外的宫女太监,他们一定看到锦书姑娘强行闯入,还撕扯龙袍。”
萧彻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身边的李总管。李总管连忙上前,低声道:“回陛下,刚才确实听到偏阁里有争执声,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奴才们不敢靠近,并不知晓。”
锦书立刻道:“陛下您看,他们都不知道,分明是沈女官在撒谎!她就是想推卸责任!”
沈清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这场争辩,她注定是输家。
萧彻缓缓走到龙袍前,看着那道撕开的口子,沉默了许久。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沈清辞,”萧彻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锦书说的是真的吗?”
沈清辞看着他,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知道,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她。在他心里,她始终是那个背叛了他、心怀怨恨的罪臣之女。
她缓缓低下头,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是,是奴婢不小心撕坏的。”
听到她的承认,锦书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心中暗暗想着,这下沈清辞必死无疑。
萧彻的眸色更沉了,他盯着沈清辞,一字一句地问:“你可知,损坏祭天龙袍,按律当斩?”
沈清辞的身体轻轻一颤,却依旧低着头:“奴婢知晓。”
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的风雪声。李总管和其他太监宫女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谁也没想到,沈女官竟然真的敢损坏龙袍,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就在锦书以为沈清辞必死无疑的时候,萧彻突然开口:“李总管,将锦书拖下去,掌嘴二十,禁足三月。”
锦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陛下,您……您为何要罚奴婢?是沈清辞撕坏了龙袍啊!”
“朕说罚你,自然有朕的道理,”萧彻的声音依旧冰冷,“朕的养心殿,岂容你随意撒野?冲撞女官,扰乱宫规,这二十掌嘴,你受得并不冤。”
锦书还想辩解,却被李总管强行拖了下去,很快,殿外传来了清脆的掌嘴声和锦书的哭喊声。
沈清辞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萧彻会突然罚锦书。他明明听到了她的承认,为何还要这般做?
萧彻没有看她,只是指着那件龙袍,淡淡道:“亥时之前,将口子缝好,若是有半分瑕疵,朕绝不轻饶。”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偏阁,留下沈清辞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殿门关上,沈清辞缓缓蹲下身,看着那件被撕开的龙袍,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刚才萧彻的维护,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她灰暗的心底,可她又不敢抱有任何希望。他是天子,心思深沉,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擦了擦眼泪,重新拿起银针。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必须在亥时之前,将龙袍缝好,否则,等待她的依旧是死路一条。
那道口子不算小,而且位置正好在“火”纹上,想要缝补得天衣无缝,难度极大。沈清辞不敢有丝毫马虎,她小心翼翼地将裂开的绸缎对齐,用最细密的针脚,一点点缝补起来。她选用的丝线与龙袍的颜色完全一致,针法也与原来的绣法保持统一,尽量让缝补的痕迹变得不那么明显。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下来,偏阁里的烛火越发明亮,映着沈清辞专注的侧脸。她的眼睛已经红肿不堪,指尖也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变得僵硬,甚至隐隐作痛,但她不敢停下。
亥时的钟声渐渐敲响,沈清辞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她放下银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地瘫坐在椅子上。
她拿起那件龙袍,仔细检查了一遍。缝补的地方虽然不能说完全看不出痕迹,但在烛光下,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她知道,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就在这时,萧彻再次走进了偏阁。他径直走到沈清辞面前,接过她手中的龙袍,仔细查看起来。
沈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判决。
萧彻的目光在缝补的地方停留了许久,没有说话。沈清辞的手心渐渐冒出了冷汗,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治罪的准备。
过了好一会儿,萧彻才缓缓开口:“还算不错。”
沈清辞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萧彻将龙袍递给身后的太监,转头看向沈清辞,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睛和布满血丝的脸上,眸色暗了暗:“你一夜未眠?”
“回陛下,奴婢不敢耽搁。”沈清辞低下头,不敢看他。
萧彻沉默了片刻,道:“李总管,带沈女官下去休息,传朕的旨意,赏沈女官人参汤一碗,糕点一碟。”
“是,陛下。”李总管连忙应下。
沈清辞有些不解地抬起头,看着萧彻。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实在太反常了。他明明可以治她的罪,却选择了维护她;明明对她冷漠至极,却又赏赐她休息和点心。
“谢陛下恩典。”沈清辞屈膝行礼,心中却充满了疑惑与不安。她知道,萧彻这么做,绝不是因为对她旧情难忘,或许,只是想让她活着,继续偿还所谓的“亏欠”。
跟着李总管走出偏阁,外面的风雪已经小了些,月光透过云层,洒在宫墙上,一片银白。沈清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李总管将她带到养心殿旁边的一间小偏殿,里面陈设简单却干净,地龙烧得很旺,温暖如春。
“沈女官,您好好休息,人参汤和糕点一会儿就送来。”李总管恭敬地说,语气比之前和善了许多。
沈清辞点了点头:“有劳李总管。”
李总管离开后,沈清辞坐在椅子上,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萧彻的身影,他的冷漠,他的愤怒,他刚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都让她心绪不宁。
她不知道,萧彻到底想让她怎么样。是想让她活着,在这深宫里受尽折磨,以此来报复她当年的“背叛”?还是说,他对她,还有一丝残存的感情?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太监端着人参汤和糕点走了进来:“沈女官,这是陛下赏的。”
沈清辞道谢接过,人参汤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温暖了她冰凉的身体,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吃完糕点和人参汤,沈清辞躺在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当年沈家遭难的那个夜晚,火光冲天,哭喊声响彻云霄。父亲被押赴刑场,母亲自缢身亡,而她,被忠心的老管家偷偷送出了京城,一路颠沛流离,最后却还是被抓回了宫中,沦为官婢。
她想起了萧彻,想起了他们在桃花树下的约定。那时的他,还不是如今这个冷漠威严的天子,他会温柔地叫她“清辞”,会为她摘最艳的桃花,会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他成了天子,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她,成了罪臣之女,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身份悬殊,隔着无尽的误会与怨恨。
她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辞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年少时的沈家,桃花开得正艳,萧彻站在桃花树下,笑着向她伸出手,叫她“清辞”。她笑着跑过去,想要握住他的手,可就在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候,萧彻却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