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城县衙的后堂里,炭盆中最后几块木炭泛着暗红的光,将熄未熄。
毋丘俭站在墙前,墙上挂着一幅用焦炭粗略绘制的城防图。他的指尖沿着“项城”那个墨圈缓缓移动,外面是密密麻麻代表司马师大军围城营垒的叉点。指尖冰凉,唯有掌心那枚被反复摩挲的五铢钱还残留一丝体温。
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的堂弟、亲兵统领毋丘秀掀开厚重的挡风毡毯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阿兄,”毋丘秀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疲惫,“西城段又抓了两个试图用绳索缰下去的兵,是王都尉的老部下。王都尉自己来请罪,跪在雪地里不肯起。”
毋丘俭没有回头,指尖停在城外代表“南顿”的位置上——那里早已被王基的黑点占据。“粮食呢?”
“按每日两顿稀粥算,最多还能支撑十二三天。城东李家、城北赵家……几个大户的粮窖,昨天后半夜被人撬了,守库的家丁被打晕。查不出是谁干的,但丢了三斛麦子。”毋丘秀顿了顿,“文刺史那边……今日又派人来问,何时再组织突围。他帐下的哨官跟我们的人,在城南为争一口井水,险些动刀。”
摩挲五铢钱的拇指停了一下。毋丘俭转过身,炭火的微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眼窝显得愈发凹陷。“文鸯年轻气盛,文钦求战心切……我明白。”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夜风立刻灌入,吹得炭火明灭不定。远处,司马师军营地的灯火连绵如星河,刁斗声隔着寒冷的夜空隐约传来,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紧。
“阿兄,我们……”毋丘秀欲言又止。
“我们是在赌。”毋丘俭接上了他没说出口的话,声音平静得可怕,“赌司马师不敢久围,赌东吴孙峻真会北上,赌这‘忠义’二字,还能让淮北诸郡热血未冷的人睁开眼睛。”他望着那片星河般的敌营,“但司马师心狠手辣。他既然来了,就不会只要一场击退。”
毋丘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觉得那片灯火像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巨网。“那我们现在……”
“等。”毋丘俭关上了窗,将寒风与敌营的灯火一同隔绝在外,也隔绝了外面士卒压抑的咳嗽声。“等一个要么让我们粉身碎骨,要么……撕开这张网的机会。告诉文刺史,稍安勿躁,约束部下。转机,或许就在这几夜。”
同一片星空下,项城东南角一处征用的富商宅院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厅堂中火盆烧得正旺,酒气混着皮革、钢铁和汗水的味道弥漫。文钦只穿着深衣,外袍胡乱扔在案上,正焦躁地踱步,靴子踩得地板咚咚响。“稍安勿躁?他毋丘仲恭倒是沉得住气!粮一天比一天少,司马师的营垒一天比一天厚!再‘勿躁’下去,不用独眼贼打进来,老子先饿死在这项城鸟地方!”
他的儿子文鸯立在门边阴影里,身形已与成人无异,甲胄齐整,年轻的脸上没有父亲的焦躁,只有一种猎豹般的专注与跃跃欲试。他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柄短戟的戟柄。
“父亲,”文鸯忽然开口,声音清亮,“敌军远来,连日围城,看似严密,实则必有懈怠。尤其是中军,倚仗营垒坚固,这几夜巡防的间隔,儿已摸清大概。”
文钦停步,转头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文鸯一步跨到灯光下,眼睛在火光中灼灼发亮:“儿愿精选敢死之士三百人,今夜潜出城去,直扑司马师中军大营!不求尽歼敌军,只求突入其核心,若能斩得司马师,则敌军不战自溃!若不能,也要搅他个天翻地覆,趁乱之中,父亲率大军随后掩杀,或可一举破围!即便不成,也能挫其锐气,总好过在此坐困愁城,引颈待戮!”
文钦眼睛眯了起来,胸膛起伏。他走到案边,抓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胡须淌下。“你有几成把握?”
“事在人为!”文鸯斩钉截铁,“儿观察多日,其西侧栅栏因雪水浸泡有所松动,守夜士卒子时前后最为疲惫。我们衔枚裹蹄,疾走直插,攻其不备!司马师伤重,中军必以稳为主,反应未必迅捷。此险值得一冒!”
“好!”文钦将酒壶狠狠顿在案上,眼中凶光毕露,困兽的绝望与赌徒的疯狂交织在一起,“我儿有种!就去搏这一铺!你带人先去,我集结精锐在城门后。若你那边火起喊杀,我便开门挥军直冲敌营!赢了,你我父子名动天下;输了……大不了一死,也好过窝囊死在这城里!”他用力拍了拍文鸯的肩膀,甲片哗啦作响,“去挑人!要最悍勇、最不怕死的!许以重赏,有进无退!”
文鸯抱拳,转身大步离去,脚步轻捷而充满力量。院子里很快传来低沉的呼喝和兵甲细微的碰撞声。
司马师中军大营,帅帐。
浓重的药味几乎成了帐内空气本身的一部分。司马师半倚在铺了厚厚毛皮的卧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和包裹着素帛的左眼。唯一完好的右眼半阖着,目光落在悬挂的地图“项城”一点上,长久不动,如同凝固。
钟会坐在下首一张胡床上,腰背挺直,手里拿着一卷刚送来的简牍,声音平稳地汇报:“……王基将军确认,南顿仓储完好,足支我军两月。已分兵控扼所有通往项城的小道。邓艾将军加固了乐嘉浮桥营垒,吴军侦骑出现在百里外,但未见大队动向。诸葛诞、胡遵将军所部已完全封锁项城东北、东南方向,连日捕获叛军斥候十七人,城内确已如铁桶。”
司马师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牵扯到左眼伤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他用嘶哑得几乎气音的声音问:“项城……今日动静?”
“一如往日。闭门不出,旗号严整。但据城头炊烟数量及我斥候贴近所闻,城内人声嘈杂更甚往日,恐是粮秣开始短缺,军心不稳。”钟会放下简牍,“大将军所料不差,毋丘俭能稳守,文钦却未必。尤其是其子文鸯,年少悍勇,性如烈火。”
侍立在榻边的王肃闻言,眉头紧锁,忍不住开口:“大将军,文钦若狗急跳墙,恐会行险。您伤势沉重,此帐又过于靠前,是否……”
司马师右眼转向他,那目光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王肃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我在这里……”司马师喘息了一下,才续道,“便是营垒。”他目光重新投向地图,仿佛能穿透帐篷和夜色,看到那座黑沉沉的项城。“文钦……勇而少谋……毋丘俭……忠而持重……他们等不起……要么稳守待毙,要么……”他停顿,右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预判,“要么,孤注一掷,趁夜来摸我这‘伤重’的中军。”
钟会眼神一凛:“大将军的意思是?”
司马师缓缓吸了口气,似乎积攒着力量,然后对侍立在帐帘边的亲卫队长李贲吩咐,声音断续却清晰:“传令……各营明哨照旧,暗哨加倍……多设绊索、响铃……中军帐外五十步,伏强弩三队……甲士隐于辎重车后、帐篷阴影……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李贲抱拳:“诺!”转身疾步出帐传令。
司马师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阖上右眼,但放在锦被外的手,却慢慢握紧了。指甲修剪整齐,却因用力而失去血色。
帐内重归寂静,只有药炉上陶罐里发出轻微的“咕嘟”声。帐外,北风掠过营寨旗帜和栅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钟会与王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知道,大将军在以自身为饵,等待一场预料之中的疯狂反扑。
夜,在双方截然不同的等待中,渐渐深了。
子时刚过,项城西侧一段看似严整的木栅底部,积雪被无声地扒开。几根被暗中锯断又虚掩的栅木被轻轻推开,露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文鸯第一个钻出,口中衔着木枚,脸上涂着锅底灰,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星的眸子。他身后,三百名同样装扮、背负短兵、身手矫健的死士,如同流水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迅速没入营寨外围的阴影中。他们避开灯火通明的哨塔和规律巡逻的队伍,凭借文鸯多日观察的记忆,在营帐与辎重堆的缝隙间快速穿行,直扑那片旗帜最高、灯火最集中的区域——中军。
起初异常顺利,司马师大军营寨表面的平静甚至让几个最前面的死士产生了轻敌的念头。直到他们逼近中军核心外围,一脚踩上深埋在浮雪下的绳索,带动不远处一串被冰冻住的铜铃,发出清脆却惊心动魄的“叮铃”声!
“有贼!”几乎是同时,黑暗中有军中暗哨的厉喝响起。
“杀!”文鸯知道行迹已露,不再隐藏,吐出木枚,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手中长矛如毒龙出洞,将一名从帐篷后扑出的敌军哨兵刺穿!“随我冲!直取中军帐!斩司马师者,赏千金,封侯!”
三百死士齐声呐喊,凶性被彻底激发,挥舞刀矛,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猛地捅向敌军大营的心脏!他们不顾侧翼和后方,只朝着那顶最大的、灯火通明的帅帐猛冲。沿途仓促迎战的巡夜小队被这突如其来的亡命突击打得措手不及,一时竟被撕开一道口子。火光开始在不远处燃起,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骤然撕裂了夜的宁静,中军区域肉眼可见地混乱起来。
帅帐内,王肃“霍”地站起,手按剑柄。钟会也猛地抬头,看向帐门方向,脸上血色褪去少许。李贲按刀冲入:“大将军!有敌袭!已突破前层警戒,正向大帐而来!打着‘文’字旗号!”
几乎在李贲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喊杀声和兵刃声已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帐外不远处护卫甲士的怒吼和沉重的倒地声。火光透过帐布,将晃动的人影投映进来。
榻上的司马师,在喊杀声初起时便已惊醒。那嘶哑的警报、骤然爆发的混乱、由远及近的杀声,像无数根冰针刺入他因伤病而异常敏感的神经。惊怒、意外,还有一丝被猎物反噬的暴戾,瞬间冲垮了勉力维持的平静。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想喝令,想掌控局面——
就在他气血上涌、颈部肌肉绷紧、欲要发力起身的刹那,左眼处,那被铁针灼烫过、日夜灼痛却勉强维持着完整假象的创口,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颅内压力和剧烈情绪波动,发生了最可怕的崩裂!
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超越以往所有痛苦的剧痛,如同在他头颅内部引爆了一颗烧红的铁蒺藜!那不是简单的伤口迸裂,而是某种更深层、更关键的维系被硬生生扯断、撕裂!他清晰地感觉到,左眼眶内那团早已不堪重负的球体(眼珠),在巨大的压力下,猛然脱离了它原本的位置,向后、向侧方滑脱,挤进了更脆弱、更布满神经的区域!
“呃——!!!”
一声极其短促、完全非人的闷哼从他被自己牙齿死死咬住的牙关中挤出。他抬到一半的身体僵住,唯一完好的右眼瞬间瞪大至极致,瞳孔收缩如针,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剧痛和生理性的恐怖。左手完全不受控制地猛地抬起,死死捂住左眼!
触手一片温热、黏腻、湿滑——绝不是汗水。是血,大量的血,还有……一些他不愿细想、却无法忽视的、不同于血液的滑腻组织液。厚实的素帛在刹那间被彻底浸透,暗红迅速扩散,甚至顺着他指缝渗溢出来。
排山倒海的剧痛席卷了每一根神经,眼前发黑,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左眼眶内那持续不断的、撕裂般的、伴随着奇怪滑脱感的钝痛。世界在旋转、崩塌。
帐内的钟会、王肃、李贲,全都看到了这骇然一幕:他们的大将军,在敌袭的喧嚷中,突然捂住左眼,身体剧烈颤抖,指缝间鲜血淋漓,那包裹的素帛迅速被染成一片可怖的深红,而他竟没有发出预想中的怒吼或惨叫,只是僵在那里,像一尊正在从内部崩裂的石像。
然后,他们看到了更令人心悸的景象——司马师捂着眼的手微微颤抖着,另一只手却猛地抓住锦被的边缘,扯到嘴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死死地咬住了被角!他的牙齿深深陷入厚重的织物中,脸颊肌肉痉挛般隆起,脖颈和 额头的青筋根根暴凸,仿佛要挣脱皮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极端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哮。汗水如同泉涌,瞬间将他苍白脸上的鬓发、中衣的领口浸得透湿。握住被角的手,指节捏得惨白,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崩裂,丝丝鲜血渗入锦被繁复的织纹里。
他没有倒下,没有惨叫,甚至没有因为剧痛而蜷缩。他就那样半撑着,咬着被子,用那只完好的、布满血丝和骇人光芒的右眼,死死地、逐一扫过帐中每一个呆若木鸡的人。那眼神里,有铺天盖地的痛楚,有不容置疑的命令,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一切拖入地狱同焚的意志!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大……大将军!”钟会率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恐,就要扑上去。
司马师的右眼狠狠瞪向他,制止了他的动作。然后,他松开了咬着被角的嘴,满嘴都是被自己牙龈咬破渗出的血沫,顺着嘴角淌下。他用一种嘶哑、变形、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碎骨头碾出来的声音,对最近的李贲下令:
“击鼓……聚将旗……各营……守位……反击……重点……围杀突入之敌……擒杀……文鸯!”
李贲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嘶声应道:“诺!”转身狂奔出帐,用变了调的声音狂吼:“大将军令!击鼓!聚将!各营严守位置!中军甲士反击!围杀袭营贼子!擒杀文鸯!”
雄浑而急促的战鼓声猛地从中军炸响,穿透了喊杀声!原本因主帅大帐遇袭而有些慌乱的各营将校,听到这代表主帅仍在、命令已下的鼓声,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迅速开始从最初的混乱中稳住阵脚。埋伏在帐外辎重车后、阴影里的强弩手和甲士蜂拥而出,不再固守,而是向着突入最深的文鸯部反卷过去!
文鸯正杀得性起,眼看那帅帐就在前方不足百步,忽闻鼓声雷动,四周火光下涌现出远超预计的敌军甲士,弩箭开始从刁钻的角度射来,心知突击已失败,司马师竟还能指挥!他虽悍勇,却非无脑,长矛横扫,逼退几名敌军,大吼:“快撤!快撤!”率着残余死士,向着来路奋力突围。李贲率军衔尾追杀,双方在营寨中混战成一团,火光冲天,但袭营的锋芒已被彻底挫败。
帅帐内,医官被连滚爬爬地召来。当钟会、王肃协助医官,颤抖着手,试图剪开那已被血完全浸透黏在伤口上的素帛时,瞥见的惨状让两人瞬间别过头去,胃里一阵翻腾。司马师已经不再咬牙,他只是仰面躺在榻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完好的右眼直直地盯着帐顶的某一点,空洞,却又像燃烧着最后一点冰冷的光。
医官处理伤口的手抖得厉害。司马师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却依旧问的是:“文鸯……退了?”
李贲刚好满身血迹冲回帐内,闻声噗通跪下:“禀大将军!贼将文鸯已率残部突围遁回项城!我军正在清剿营内残敌!”
司马师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下巴,然后,那点右眼中的光,似乎黯淡了些许。他不再说话,任凭医官处置,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那咬住被角、下达军令的瞬间耗尽了。锦被上,那深刻的、带着血沫的牙印,触目惊心。
帐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救火的呼喊。天色,在不知不觉中,透出了一丝冰冷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