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真小（五）
拍卖会当天清晨，林晓比往常醒得更早。窗外，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城市还沉浸在睡梦中。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楼下可能还在睡觉的许明远。
推开阁楼的小窗，微凉的晨风拂过面颊。今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正是举办活动的最佳日子。林晓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只扑腾的蝴蝶。三周前，她还是个刚经历婚姻破裂、无处可去的失婚女性；今天，她却要主持一场可能挽救一家书店的珍本拍卖会。
楼梯传来轻微的吱呀声，许明远端着两杯咖啡出现在门口：猜到你醒了。
林晓接过咖啡，温热透过陶瓷传递到指尖：你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许明远靠在门框上，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最后一次检查拍卖品清单，发现那本马尔克斯签名本的证书找不到了。
在蓝色文件夹里，和保险单一起。林晓不假思索地回答，昨晚我整理时特意放在那里的。
许明远挑眉：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职业习惯。林晓抿了一口咖啡，会计师的记忆力，对数字和文件特别敏感。
许明远轻笑：幸好有你。他的目光扫过书桌上林晓昨晚写的短文——那是十年来她第一次尝试创作，写得怎么样？
林晓慌忙用笔记本盖住稿纸：只是随便写写，很生疏了。
我能看看吗？
不行！林晓的反应出乎自己意料的激烈，至少...现在不行。
许明远点点头，没有坚持：等你准备好了再说。他看了看手表，图书馆九点开门，我们八点半出发？
嗯，我马上准备。
许明远离开后，林晓翻开笔记本，看着那篇题为《重生》的短文。写的是离婚后第一天来到书店的感受，文字稚嫩而生涩，却有种久违的真实感。她不确定是否该分享这样私人的文字，尤其是与许明远——文中有太多关于他的描写。
一小时后，他们带着精心包装的珍本来到图书馆。小礼堂已经布置妥当，一排排椅子上放着拍卖目录，前方是展示台和拍卖师的讲台。林晓检查着每一个细节——签到表、付款方式说明、收藏证书...她的专业素养让整个活动井然有序。
你确定没做过活动策划？许明远一边挂横幅一边问，这些细节处理得太专业了。
林晓调整着展示台的灯光角度：审计工作培养了我对流程的敏感度。每个环节都可能隐藏风险，必须——
——必须全面考虑。许明远接上她的话，两人相视一笑。
这种默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们之间。过去两周，从整理珍本到策划拍卖，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林晓发现自己开始熟悉许明远的每一个小动作——思考时会无意识摸耳垂，紧张时手指轻敲大腿，开心时眼角会有细小的纹路...
林晓？许明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第一批客人来了。
拍卖会定于十点开始，但九点半就有收藏家陆续到场。林晓站在入口处接待，许明远则负责展示珍本。看着礼堂渐渐坐满，林晓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们的宣传奏效了。
十点整，拍卖师上台，简单介绍后开始第一件拍品——《百年孤独》初版。竞价很快从底价五千元攀升到一万二，最终以一万八千元成交，远超预期。林晓和许明远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前三件拍品都顺利成交，总金额已达五万元。林晓悄悄计算着——这已经足够偿还逾期贷款了。她放松下来，准备去后台帮许明远准备下一批书。
就在这时，礼堂大门被猛地推开，刺眼的阳光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张成。
各位，请等一下！张成的声音响彻礼堂，这些书中有一部分是我的财产！
全场哗然。林晓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张成西装革履，却掩不住眼中的疯狂。他大步走向展示台，手里挥舞着一份文件。
我是这位女士的丈夫，他指着林晓，根据婚姻法，这些书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她无权擅自出售！
拍卖师困惑地看向林晓。许明远立刻站到她前面：张先生，请你离开。你和林晓正在办理离婚手续，而且这些书是我个人的收藏，与你们的婚姻无关。
是吗？张成冷笑，翻开文件，根据我查到的购买记录，至少有三本书是在你们婚姻期间购入的，明远兄。他故意拖长音调，让这个称呼听起来充满讽刺。
林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张成，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成走近她，压低声音：我需要钱，晓晓。高利贷的人给了最后期限。
所以你就来破坏拍卖会？林晓难以置信地问。
给我十万，我马上走人。张成的呼吸带着酒气，否则，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家书店在销赃。
许明远一把抓住张成的手腕：够了。要么你现在离开，要么我报警。
报警？张成大笑，好啊，让警察来看看这些书的来源证明是否齐全。我打赌有些珍本连发票都没有吧？
林晓看到许明远的表情微微变化——确实，部分藏书是他父亲留下的，手续可能不完整。张成抓住了这个弱点。
礼堂里的客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已经起身准备离开。拍卖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林晓突然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坚定：各位尊敬的来宾，很抱歉出现这个小插曲。这位先生确实是我的前夫，但他声称拥有这些书籍完全是无稽之谈。她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所有拍卖品的合法证明和来源说明，经过律师认证。拍卖会将继续进行，如有任何疑问，欢迎咨询我们的法律顾问。
张成瞪大眼睛：你撒谎！哪来的法律顾问？
李正律师，信达律师事务所。林晓冷静地报出一个名字，需要我现在打电话请他过来吗？
这是虚张声势——李正只是她以前工作接触过的一位律师，根本不知道今天的事。但张成无法确定真假，一时语塞。
许明远迅速接上：下件拍品是海明威签名本《老人与海》，底价八千元，请各位回到座位。
大部分客人选择留下，好奇地观望这场闹剧如何收场。张成脸色铁青，突然抓住林晓的手臂：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那些放贷的人会要我的命！
许明远立刻介入，用力分开两人：最后一次警告，张先生。离开，否则我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
你算什么东西？张成怒吼，一拳挥向许明远。
许明远敏捷地闪开，反手制住张成的手臂，将他推向门口。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展现了许明远练习拳击多年的功底。
保安！许明远高声喊道，两名图书馆保安闻声赶来。
张成挣扎着，最后恶狠狠地瞪向林晓：这事没完！别忘了你的东西还在我家，想要的话，拿钱来换！被保安带走前，他丢下最后一句话，明天中午，十万现金，否则你就永远别想拿回你那些宝贝日记了！
礼堂门关上后，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晓身上，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许明远轻轻握住她的肩膀：需要休息一下吗？
林晓摇头，强自镇定：拍卖会继续吧，别让客人久等。
接下来的两小时像一场模糊的梦。林晓机械地协助拍卖，记录成交价，处理付款手续。表面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张成提到的日记是她从大学开始记录的所有心情，包括与许明远恋爱的点点滴滴。离婚时她忘了带走，现在竟成了张成勒索的筹码。
拍卖会最终大获成功，总成交额达到二十八万元，远超预期。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林晓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椅子上。
许明远立刻蹲在她面前：还好吗？
我没事。林晓勉强笑了笑，我们成功了，不是吗？
是的，但代价是什么？许明远眉头紧锁，张成提到的日记...很重要吗？
林晓点头，喉咙发紧：从大学到结婚前，所有的...包括关于你的部分。
许明远的表情柔和下来：我们会拿回来的，但不会给他一分钱。明天我陪你去。
不，太危险了。那些高利贷的人可能也在...
正因如此，你不能单独去。许明远坚定地说，别担心，我有朋友在公安局，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寻求法律途径。
林晓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阵温暖涌上心头。从重逢那天起，许明远就一直这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持，却从不越界。这种尊重和体贴，是她与张成的婚姻中从未体验过的。
谢谢。她轻声说，不自觉地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许明远似乎有些惊讶，但没有抽回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某种无声的交流在他们之间流动。林晓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不自觉地向前倾身，而许明远也...
咳咳。图书馆清洁工推着拖把经过，打破了这一刻。
两人迅速分开，许明远站起身：该...收拾东西了。
回书店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拍卖会的成功与张成带来的阴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氛围。直到回到书店后院，夕阳西下，许明远开了口。
关于明天...我有个想法。他拿出手机，调出一段录音——正是张成在拍卖会上威胁要钱的部分，这足以构成勒索证据。我们可以先礼后兵，如果他坚持要钱，就报警。
林晓惊讶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录的？
冲突一开始。许明远耸耸肩，职业习惯，书店里常有纠纷，录音是个好证据。
林晓突然笑了：我们真是两个悲观主义者，一个随时录音，一个随身带假律师文件。
这叫有备无患。许明远也笑了，眼角浮现细小的纹路，不过你的临场反应真让我吃惊，那个李正律师编得太像了。
会计做久了，学会用专业术语唬人。林晓微笑，然后正色道，明天...我想先试试和平解决。毕竟七年婚姻，我不信他真的那么绝情。
许明远点头：听你的。但我会在不远处等着，有事立刻打电话。
林晓犹豫片刻，终于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帮我？
许明远沉默良久，夕阳将他的侧脸染成金色：也许...因为十年前我没能为你做的，现在有机会弥补。
什么意思？
毕业那年，你因为父母反对想放弃上海的offer，我本该更坚持地劝你追求梦想。许明远的声音很轻，如果我当时更有勇气，也许...你的人生会完全不同。
林晓心跳加速：你...后悔过我们的分手吗？
许明远直视她的眼睛：每一天。
这三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晓心中激起无数涟漪。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十年的时光，各自的生活，离婚的阴影...太多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
许明远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站起身：不早了，明天还要面对张成。早点休息吧。
他转身要走，林晓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许明远停下，但没有回头。
我...我也后悔过。林晓轻声说，很多次。
许明远的肩膀微微放松，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握住林晓的手：晓晓，我不希望你因为感激或依赖而...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很珍贵，我不想冒险。
林晓摇头：不是感激。她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是...重新认识。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上融为一体。许明远慢慢低头，却在最后一刻停住，只是轻轻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等明天过后...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再好好谈谈，好吗？
林晓点头，心中既失落又期待。
当晚，她躺在阁楼的小床上，回想这一天的跌宕起伏。拍卖会的成功，张成的突然出现，许明远的告白...生活突然加速，朝着未知的方向疾驰。她应该害怕的——离婚才三周，前夫纠缠不清，未来充满不确定性。但奇怪的是，她心中更多的是平静，甚至隐约的期待。
世界真小，小到绕了一大圈，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而这一次，她决定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窗外，满月高悬。明天将是艰难的一天，但之后...或许就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