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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梦书屋 >  半阙河山 >   第40章 人手

荣安捏着手中的“海鰌”图纸,薄薄的桑皮纸仿佛重逾千斤,承载着难以言喻的压力。

三日!

她只有三日!

阻止一艘长三十余丈、武装完全的战船进入睦州?

凭她一己之力?

这念头荒谬得让她几乎要笑出声。

如果任务失败,那后果……可想而知。

蔡京,作为宰相,既然能下“不惜一切代价”的命令,本身就意味着执行者的性命早已不在考量之内。任务失败意味着她失去了作为棋子的最后价值,自然会像清理垃圾一样将她抹除。蔡京要的是结果,失败者,连成为弃子的资格都没有。

高俅,若他得知是自己这个小小的皇城司提举,胆敢破坏他借剿匪立威、染指东南、甚至可能借此功劳彻底压制童贯、威胁蔡京的宏图大计……那身为殿帅府太尉的他,名义上掌控天下兵马,碾死她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高俅的报复能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童贯,虽然是她这位“探事营都头”的上峰,但他是以狠辣果决、掌控欲极强着称的媪相。自己身负多重身份已是死罪,若再因执行蔡京密令而暴露,虽然童贯或许会乐见其成高俅势力受损,但暴露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不可控的风险。他绝不会容忍一个失控的、可能引来滔天大祸的棋子。清理门户,将是童贯唯一的选择,而且会比蔡京更快、更直接。

所以,失败,意味着她将被这三股力量,从三个方向同时、彻底地绞碎!

阳光艰难地透过高丽纸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带,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冰。

那么任务就只能成功。

可单靠她自己?

绝无可能!

她需要助力!

需要能在三日后的子时三刻,帮她撼动那艘钢铁巨兽的力量。

哪怕只是螳臂当车,她也必须找到那几只“螳臂”!

去哪里找?皇城司?

就在她思绪陷入困境时,门外响起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鬼魅般的无声,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落在石板上的轻响,仿佛在宣告有人来了。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直,然后飞快地将图纸揉成一团,塞进袖袋深处,同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所有慌乱的表情,只余下一片被监视者应有的、带着疲惫和警惕的僵硬。

门被轻轻推开。

阿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修长挺拔,逆着门外微弱的天光,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手里提着一个用新鲜荷叶包裹的东西,荷叶缝隙里,透出诱人的油脂光泽和浓郁的肉香。

“荣姑娘。”

阿六的声音依旧清冽平静,他迈步进来,目光在荣安脸上极其自然地扫过,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昨日奔波,又睡得不安稳,想必饿了。”

他将荷叶包裹放在房间中央那张冰冷的方桌上,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系着的草绳,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香料气息的烧鸡香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散了屋内的霉味。

“青溪县有名的陈记烧鸡,你‘以前’最爱吃的。”

他特意加重了“以前”二字,语气寻常,却像一根细针,故意刺向荣安的“失忆”面具。

荷叶摊开,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油光发亮的整鸡呈现在眼前,香气四溢。

若在平时,这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但此刻,荣安只觉得那香气腻得发慌,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阿六……他想做什么?

试探?示好?还是……另有目的?

她看不透。

这个男人的心思如同他深潭般的眼眸,幽深难测。

她盯着那只烧鸡一动不动,既然看不透,不如……

突然,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骤然在她脑中闪现。

阿六早就怀疑她了却不急着揭穿她?是为什么?甚至在还“好心”地带她去酒楼,特意给她制造接头的机会?他……图什么?

无非……是想图更大!

他想放长线,钓大鱼。

想利用她牵扯着蔡京这条线的“鱼饵”,去引出更深、更大的秘密,或者……搅动更大的风云……

既然如此,那她何不顺势而为?

利用他的“图谋”,反过来推一把力呢?

不管阿六背后站的是谁,但明面上,皇城司是天子亲军,直接效忠皇帝。

皇帝最怕什么?最恨什么?

童贯因为东南漆税断绝,利益受损,急于剿匪恢复财源。皇帝呢?方腊起义,喊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占据州府,动摇的是大宋的统治根基!威胁的是赵官家的龙椅安稳!任何可能加剧这种威胁、或者意图在平叛中火中取栗、甚至拥兵自重威胁皇权的势力,都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高俅调动“海鰌”入睦州,表面是剿匪利器,但一个掌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将如此恐怖的战争机器投入地方平叛……其背后隐含的军权膨胀和对东南的渗透意图,难道不足以引起皇帝的猜忌?

蔡京要对付高俅,是为了权力之争。但如果能把这把火,引到“威胁皇权”的高度呢?如果能让阿六,或者说他背后的力量,认为高俅此举包藏祸心呢?

念头电转,荣安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点疲惫和因烧鸡香味而略微提起的“兴味”,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金黄酥脆的鸡身上,仿佛真的被勾起了些许食欲。

“有劳了。”

她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

阿六微微一笑,并未落座,只是随意地站在桌旁,拿起桌上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拭着手指,动作优雅从容。

荣安没有去碰那只烧鸡。

她抬起眼,目光不再回避,直直地迎上阿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眸子。

所有的试探、伪装、虚与委蛇,在这一刻都被她彻底抛开。

时间紧迫,她耗不起。

“阿六。”

她开口,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口吻,仿佛她就是原身:“如今我记忆未复,行事多有不便。若要用人,眼下……能差遣多少人手?”

阿六擦拭手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那双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他显然没料到荣安会如此直接,如此不加掩饰地索要人手。这完全不符合一个“失忆”者或一个隐藏暗棋应有的谨慎。

他缓缓放下布巾,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荣安脸上,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玩味:“用人?”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荣姑娘要用人,做什么?”

荣安一凛,既然问了,那就代表有余地。她必须抛出足够分量、足够“合理”且不能拒绝的理由。

她迎着阿六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祸水引向预设的目标。

“高俅。”

这个名字被她清晰地吐出,如同在寂静的房间投下一颗炸弹。

“我收到密报,高太尉所图不小,其欲借剿匪之名,行染指东南、搅乱青溪之水……”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冷冽:“三日后,他的人,将带着足以颠覆此地局势的‘重器’抵达青溪!我要在他们搅动风云之前,先解决掉这些祸患!”

她没有提“海鰌”,没有提睦州,更没有提蔡京的密令。她将矛头直指高俅的“野心”和对东南局势的“颠覆性干预”,将其行为定性为威胁地方稳定、甚至可能加剧叛乱、危害朝廷统治根基的“不轨”。

至于那“重器”是什么?

让阿六自己去猜,去查。

只要他信了高俅有异动,信了这异动威胁巨大,就足够了。

阿六闻言,沉默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荣安能感觉到,房间里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以阿六为中心弥漫开来。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微微低垂,视线仿佛穿透了脚下的青石板,投向某个不可知的深处。

他在思考,在分析,在飞速地权衡着荣安这番话的真实性、分量以及背后隐藏的谋划。

荣安安静耐心地等着,实际掌心沁出了冷汗。

她知道自己在赌,赌阿六背后的力量对高俅的警惕,赌他们对东南局势失控的担忧,赌他们对“威胁皇权”这一点的敏感。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六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帘。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荣安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冰冷的评估。

“高太尉……”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随即,他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了然。

“原来如此。”

他轻轻吐出四个字,仿佛解开了某个关键的谜题。

荣安心中一跳,屏住了呼吸。

阿六看着她,目光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冽平静。

“皇城司近来要务缠身,人手短缺,亦是常态。”

他微微颔首,姿态难明:“按规矩,并不能临时指派人手……”

荣安跟着他的话心也提了起来。

“不过……非常时期,非常行事。我最多,能给你三人。”

三人?!

荣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索要的是足够人马,是能去拦截一艘钢铁战舰的力量!现在却只给……三人?

是敷衍?

还是嘲弄?

还是……别有用意?

阿六似乎看穿了她的震惊和愤愤,却毫不在意。

他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极其轻微地叩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如同某种宣告。

“就三人。”

他语气平淡地重复道,随即,转身,衣袂拂动,如同来时一样,从容地走出了房间,留下荣安一人对着那只散发着诱人香气、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烧鸡,以及那冰冷的“三人”之数。

唉……

聊胜于无吧!

三人就三人,起码出事了不能全怪她一人了。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荣安推开房门,看到阿六口中那“三人”时,她才真正明白,阿六口中的“三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庭院中,晨露微凉。

阿六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他依旧是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目光平静地迎上荣安惊疑不定的视线——这是第一人。

在他身侧稍后一步,如同他的影子般静默伫立的,正是那个昨夜“消失”的灰衣仆役。

此刻他依旧穿着那身灰扑扑的短打,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整个人气息内敛,仿佛与庭院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若非刻意去看,几乎会忽略他的存在。

他双手拢在袖中,姿态恭敬,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死寂——这是第二人。

而站在阿六另一侧的……

荣安的目光扫过去,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人手?!

那是一个身材矮壮、围着油腻围裙的中年妇人!

她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脸上带着常年烟熏火燎的红晕,双手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菜叶的碎屑。她腰间别着一把厚实的、沾着油污的玄铁锅铲,此刻正有些局促地用围裙擦着手,对着荣安露出一个憨厚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荣……荣大人早!”

她声音洪亮,带着市井妇人的爽利:“俺是厨房的刘大婶!阿六大人说您有差事,让俺跟着听用!您放心,俺力气大,会做饭,也……也帮您打打下手!”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拍了拍腰间那把沉甸甸的锅铲,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做饭的……刘大婶?!

荣安的目光在阿六平静的脸上、灰衣仆役死寂的身影、以及厨娘刘大婶那憨厚朴实、甚至显得有些粗笨的笑容之间来回扫视。

这就是给她的“三人”?!

简直离了个大谱!

极致的荒谬感瞬间浇灭了荣安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星火。

她看着阿六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只觉得她被耍了。

这哪里是人手助力?

这分明是阿六最冷酷的嘲弄和最赤裸的警告。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你的把戏,我尽收眼底。你要人,我也给你。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控之中,休想翻出半分浪花!

看着眼前的三人,荣安差点被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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