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重重宫门,每一次车轮碾过门槛的轻微颠簸,都仿佛敲在荣安紧绷的心弦上。宫墙之内,夜色被无数宫灯驱散,却又沉淀下另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寂静与威压。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飞檐斗拱如同巨兽的骨骼,沉默地俯瞰着穿梭其间的渺小身影。
晏执礼一路无话,只有轻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临近皇帝日常起居的福宁殿,他才仿佛不经意般,用那慵懒的声线,若有似无地飘出一句:“官家近来……甚为关切东南朱勔一案之进展……谨言慎行呐……”
朱勔?
荣安心头猛地一紧,果然是为此事!
但为何是她?她不过是个执行任务的干当官,即便有些发现,按流程也应先经李畴、晏执礼,再层层上达天听,何至于劳动皇帝深夜亲自召见她?
这不合常理!其中必有蹊跷!
她不敢多问,只是垂首应道:“弟子明白,谢师父提点。”
踏入福宁殿侧殿,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墨锭和淡淡陈纸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灯火通明,却并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有种被无形目光审视的冰冷感。
殿内并非只有皇帝一人。
御榻之上,身着常服、面容清癯、带着几分文人气的当今天子赵佶,正斜倚在软垫上,手中把玩着一支玉如意,神情看似闲适。而在下首右侧,端坐着一位身着亲王常服、面容与赵佶有五六分相似,但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武人英气与沉稳气度的男子,正是当今官家的同母弟,执掌皇城司的雍王赵似。
荣安随着晏执礼躬身行礼,心中警铃大作。
皇帝和皇城司的最高长官都在!这绝不仅仅是询问案情那么简单!
“免礼,都坐吧。”
赵佶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艺术家的温和与随意,他甚至还笑眯眯地对着晏执礼和荣安招了招手,指了指下首左侧空着的两个绣墩。
坐下?
荣安心中更是惊疑不定。皇帝赐坐,对于他们这等品级的官员来说,堪称殊荣,但这殊荣背后,却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随意和……莫测。
她小心翼翼地随着晏执礼在绣墩上欠身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逾矩。
雍王赵似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荣安和晏执礼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并未开口。
殿内的气氛,在这种看似随意,实则暗流涌动的静谧中,显得格外诡异。皇帝不问话,雍王不开口,晏执礼也只是低眉顺眼地咳嗽着。
就在荣安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时,赵佶却忽然放下了玉如意,起身踱步到了旁边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早已铺好了上等的澄心堂纸,笔墨砚台一应俱全。
这位被后世评为“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皇帝,竟旁若无人地提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墨,开始在纸上挥毫泼墨起来!
呃……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荣安彻底懵了。
急召,难道就是为了来看皇帝陛下作画?
然而,雍王赵似却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再次扫过荣安和晏执礼,终于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皇兄,臣弟近日愈发觉得精力不济,皇城司事务繁杂,关乎京畿安危,责任重大。臣弟观晏大人,老成谋国,处事公允,对皇城司上下更是了如指掌,实乃接掌司事之最佳人选。臣弟恳请皇兄,准臣卸下这副重担,由执礼接任。”
这话如同又一道惊雷,震惊了荣安。
雍王不想干了?要辞职?还把位置推荐给晏执礼?
为什么?在这个朱勔案牵扯出户部、甚至可能引发朝堂地震的敏感时刻,执掌皇城司这等要害部门的亲王,竟然主动请辞?是急流勇退?还是嗅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气息,想要提前抽身?亦或是……这本身就是某种更高层面权力博弈的一部分?
荣安下意识地看向晏执礼,却见他依旧低垂着眼睑,仿佛没听见这关乎自身仕途巅峰的提议。
皇帝赵佶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自己弟弟的话,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笔下的画作上,手腕运转,笔走龙蛇,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个沉浸在创作中的纯粹艺术家。
雍王赵似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皇帝作画,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时间在笔墨与沉默中流逝。
终于,赵佶放下了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拿起一方雪白的丝帕擦了擦手,这才转过身,目光越过雍王,直接落在了荣安身上,脸上又挂起了那温和的笑容。
“荣安,来,过来看看,朕这幅临摹,笔意如何?”
他竟然完全没理会雍王关于皇城司人事变动的提议!
荣安头皮一阵发麻,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躬身走到书案前。当她看清案上那幅画时,心中再次剧震!
画作尚未完成,但格局气象已然磅礴展开!
汴河两岸,店铺林立,舟船往来,人物栩栩如生,车马喧嚣仿佛透纸而出……这构图,这场景,分明是在临摹那幅后世堪称国宝的——《清明上河图》!
而更让荣安心惊的是赵佶的笔法。她虽不专精此道,但作为现代特工,对各类知识均有涉猎,尤其对历史上这位艺术皇帝的风格颇有了解。眼前这幅画,线条瘦硬爽利,如屈铁断金,正是赵佶独创的“瘦金体”笔意融入绘画的体现!
设色雅致,人物虽小却神态各异,勾勒点染之间,尽显高超的写实功力与独特的审美情趣。其艺术造诣,确实堪称一代大家!
“朕观张择端此卷,深得市井百态之神韵,心向往之,故临摹学习。”
赵佶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自得,他指着画中一处细节:“你看这虹桥之上,人物熙攘,舟船穿行,动静之间,层次分明,可谓匠心独运。你觉得朕临摹的这几笔,可得其几分神髓?”
荣安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让她评价皇帝的画?还是临摹《清明上河图》这样的杰作?这简直是把她放在火上烤!说好,有阿谀之嫌,说不好,那是找死!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仔细扫过画作。皇帝确实画得极好,几乎再现了原作的精髓,但在一些极其细微的地方,比如某些市井人物的表情刻画,似乎比原作少了几分烟火气,多了几分属于宫廷的雅致与规范……这或许是皇帝自身审美和地位的潜意识体现?
她不能直接点评皇帝画作的“缺点”,但也不能一味奉承。
“陛下笔法精妙,瘦硬通神,将原作市井之喧闹繁华,以如此清劲雅致的笔意勾勒出来,实乃……别开生面,独具一格。”
她斟酌着用词,声音尽量平稳,“尤其是这水流舟楫的动感,以及人物衣纹的勾勒,深得……深得书法用笔之三昧,下官……叹为观止。”
她避开了直接比较“像不像”,而是从笔法特点和艺术风格上切入,既表达了欣赏,又隐含了“与原作不同风格”的意思,算是险中求稳的回答。
赵佶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了些,似乎对荣安能看出他融入书法笔意颇为满意:“哦?想不到你倒是个懂画的。看来朕的眼光不错,你这个郡主颇有有灵性。”
他话锋突然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你近日在皇城司,也在查些与市井百态相关的案子?譬如……那东南的花石纲?”
来了!终于切入正题了!而且直接点出了“花石纲”!
荣安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她站在书案前,面前是皇帝未干的墨宝,身后是深不可测的雍王和心思难测的晏执礼,感觉自己如同站在了风暴眼的中心。
皇帝赵佶那看似随意的问话,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探路的石子,其漾开的涟漪却足以让置身其中的荣安心惊肉跳。
“花石纲”这三个字,直接切入了朱勔案最核心、最敏感,也最牵连广泛的领域。
电光石火间,荣安脑中飞速运转。她深知自己此刻身份的复杂性——明面上是皇城司干当官,暗地里是蔡京之女、童贯下属、金人间谍,甚至……还有一层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摸清、由皇帝暗封却未公开的“郡主”身份。这几重隐秘的身份,如同悬在头顶的剑,既是潜在的护身符,也可能成为催命符。在皇帝面前,她既不能表现得过于无知,显得无能,也不能过于锋芒毕露,引来猜忌,更不能暴露任何不属于“荣安”这个身份应有的信息和立场。
她的回答,必须精准地踩在一条无形的钢丝上。
就在她垂眸思索,组织语言的瞬间,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书案上那幅气势恢宏的《清明上河图》临摹之作。
这一次,她的视线不再是欣赏其艺术价值,而是带着特工特有的、对细节和信息的高度敏感,如同扫描仪般掠过画中的市井百态、漕运舟船、商铺林立……
突然,她的目光在画中汴河河道、那些满载货物的漕船,以及几处看似寻常的商铺招牌上,猛地定格!
那些漕船的吃水线、货物的捆扎方式……隐隐与她之前调查朱勔通过“永济渠”转移资产时,了解到的某些漕帮隐秘运输特征有几分神似!
虽然画作是艺术加工,但张择端作画力求写实,这些细节或许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更让她心头狂震的是,画中几处商铺的幌子上,隐约可见的模糊字迹或图案,在她此刻高度警觉的头脑中,竟然与沈文渊交代的、那几个用于洗钱和转移资产的核心空壳商号的名称或标志,产生了某种诡异的、似是而非的联想!还有那些穿梭于市井、看似普通的各色人等,其衣着、神态,是否也隐晦地反映了当时不同阶层,包括那些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的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
这幅描绘盛世繁华的传世名作,其背后,是否本身就隐藏着对这个时代尖锐社会矛盾的隐晦记录与批判?而皇帝临摹此画,是真的纯粹出于艺术欣赏,还是……他也隐约察觉到了这繁华表象下的汹涌暗流,借此画在思考着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荣安的脑海!
她瞬间找到了回应的切入点!
她抬起头,迎向皇帝看似温和、实则深邃的目光,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属于年轻人的、带着敬畏与思索的神情,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开口。
“陛下垂询,下官惶恐。花石纲一案,牵连甚广,证凿如山,东南民怨沸腾,皆系于此。”
她先定下基调,承认朱勔罪大恶极。
然后,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回那幅《清明上河图》上,脑中回想起在现代恶补的东国历史文学,语气带着一种引经据典的从容:“下官才疏学浅,然观陛下临摹此画,笔下方寸之间,尽显汴京百年之繁华,市井众生之百态。然则,《左传》有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画中这漕运之繁忙,商旅之云集,皆是太平景象。可若这漕运所载,非民生所需,而是累累奇石,压垮的是沿途百姓的身家性命,若这商铺所营,非公平买卖,而是巧取豪夺,积聚的是民脂民膏……那这画中繁华,便如同累卵之基,看似稳固,实则一触即溃。”
她顿了顿,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赵佶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些,眼神中多了一丝审视。
她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前唐玄宗时,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之典,劳民伤财,只为博美人一笑。然其所耗,尚不及今时花石纲之万一。朱勔借供奉之名,行劫掠之实,东南之民,怨入骨髓。方腊之乱,殷鉴不远。其势如野火,若不能及时扑灭源头,恐星火燎原,危及社稷根本。”
她直接将朱勔的行为与导致王朝衰落的典故联系起来,并点明了方腊起义的警示!
“故,下官愚见……”
她微微躬身,做出了最终的结论,“朱勔此人,罪大恶极,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朝纲,不足以警示后来者!此乃……杀一儆百,势在必行!”
说到这里,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用更轻、但足够让殿内所有人都听清的声音,补充了最后一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句。
“至于……此案之中,可能牵扯到的其他关联人员……或涉及朝堂体面,或关乎边境安稳……其中轻重权衡,尺度拿捏,则非下官一介微末小吏所能妄议。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如何处置,皆在圣心独断。”
她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
明确指出了必须严惩朱勔以平民愤、稳定大局的核心诉求,但对于可能牵扯出的更庞大的利益网络和朝中官员,她则暗示其复杂性和敏感性,将最终的决定权,恭谨而明确地交还给了皇帝本人!
这个回答,既表明了立场和担忧,展现了见识和胆魄,又恪守了臣子的本分,没有越俎代庖,更没有试图影响皇帝的最终决策!
话音落下,福宁殿侧殿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原本漫不经心把玩着玉佩的雍王赵似,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首次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异与审视,直直射向荣安!
一直低垂着眼睑、戴着面具的晏执礼,眼睛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
而皇帝赵佶,脸上那惯常的、属于艺术家的温和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放下了手中的丝帕,双手负后,缓缓踱了一步,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荣安,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看似恭顺的人。
所有人都没想到,荣安会给出这样一个……大胆、犀利,却又极其老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回答!
她不仅看懂了画的表层,似乎更触及了画外之音,朝堂之局!借古喻今,直指要害,最后却又聪明地及时收手,将最终的决定权完美奉还。
这一刻,荣安感觉自己仿佛被三道性质各异、却同样具备穿透力的目光锁定,整个殿内的空气都因她这番话而彻底凝固。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方向,但也因此,将自己更彻底地暴露在了这权力中心。
接下来,是福是祸,就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