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是在一阵轻微的不适中醒来的。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浓郁的消毒水味道无孔不入。然后是听觉，远处隐约的推车声、仪器的滴答声、轻柔的脚步声。最后是触觉，喉咙干涩发紧，腹部传来清晰的、但尚可忍受的疼痛感，身上连接着不知名的仪器。
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适应着病房里柔和的光线。
“夕夕！你醒了？！”守在床边的周晓雯立刻凑了过来，脸上满是担忧和 relief（解脱），“谢天谢地！你可吓死我了！手术很成功，是阑尾炎，已经做掉了。”
林花了点时间才让混沌的大脑理解现状。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术后虚弱，但那条小命总算捡回来了。
“水……”她沙哑地挤出一个字。
周晓雯赶紧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帮她湿润嘴唇，“医生说还不能马上喝水，先忍一下啊。”
正说着，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那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高瘦身影再次出现。他手里拿着病历夹，步伐稳健地走进来。晨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林夕也能再次感受到那双眼睛带来的冲击力——冷静，深邃， professional（专业）到极致。
他走到床边，目光先是扫过床头的监护仪器屏幕，然后才落到林夕脸上。
“醒了？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依旧是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听不出任何关心，更像是在进行标准的术后查房问询。
“疼……还有点恶心……”林夕老实地回答，声音微弱。面对他，她莫名有点紧张，像小学生见到了班主任。
“嗯，术后正常反应。”他低头在病历上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排气了吗？”
“……啊？”林夕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过于专业的词汇。
“就是放屁。”旁边的周晓雯小声快速翻译。
林夕的脸瞬间爆红，尴尬得脚趾都想抠地，声音细若蚊蝇：“……还没。”
“嗯。”他似乎完全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尴尬，记录完毕，抬起头，目光公事公办地看着她，“术后六小时可以尝试翻身，24小时内要争取下床轻微活动，促进肠蠕动和防止粘连。伤口不要沾水，饮食先从流质开始，清淡为主。”
他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交代得条理分明，但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也丝毫没有缓解林夕尴尬的意思。
“好……好的，谢谢医生。”林夕小声应道。
“我叫陆景深，你的主治医生。有不舒服按呼叫铃。”他言简意赅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再次检查了一下她腹部敷料的情况，确认无误后，便转身离开了病房，没有丝毫停留。
整个过程高效、专业、冷静，但也疏离得让人不敢产生任何非分之想。
周晓雯看着陆景深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小声感叹：“哇塞……夕夕，你这主治医生帅是真帅，但这气场也太冷了吧？感觉他周围空气都比别的地方低几度。”
林夕默默点头，表示同意。但内心深处，那双冷静的眼睛和低沉的声音，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她不得不承认，即使他冷得像块冰，但那无可挑剔的专业能力和那张即便遮住大半也难掩俊朗的脸，还是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一种混合着感激、敬畏和些许好奇的复杂情绪开始萌芽。
然而，这点刚刚萌芽的好感，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打得粉碎。
在医院的时间枯燥而难熬。术后第二天，疼痛稍减，但行动依然不便。百无聊赖之下，林夕让周晓雯把她的平板电脑带来了医院。她惦记着刚交上去的稿子读者的反馈，也想着下一话的剧情该怎么展开。
忍着不适，她半靠在床上，点开了漫画平台的App。
最新一话的评论区果然很热闹，读者们都在为剧情的转折而讨论。林夕嘴角刚扬起一点欣慰的笑意，目光就被一条格外长的评论吸引了。
那是一个极其眼熟的Id——【Graymatter】（灰色物质）。
林夕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这个【Graymatter】是她评论区里的一个“传奇人物”。不是因为他打赏多，也不是因为他催更勤，而是因为他是一个行走的“人体结构挑错机”！
从肌肉纹理走向到骨骼断裂角度，从出血量到休克表现，但凡她漫画里涉及到一点点医学或者人体力学相关的内容，这位【Graymatter】必定会准时出现，用写论文般严谨（且冗长）的态度，引经据典（引用的大多是专业医学文献或解剖学图谱），指出其中“不符合生理学”、“违背了解剖常识”的地方。
语气冷静客观，用词精准刻薄，从不人身攻击，但那种纯粹的、降维打击式的专业挑剔，每次都让林夕看得血压升高，无地自容。
她私下跟周晓雯吐槽，称其为“头号黑粉”、“医学杠精”、“活在二次元的法医先生”。
而现在，这位“黑粉”果然又出现了！
在她最新发布的那一话战斗场景里，反派被主角一记重拳击中腹部，痛苦倒地。【Graymatter】的长篇大论如期而至：
“作者对角色的痛苦表现刻画得很生动，然而，从医学角度，此处的描绘存在多处谬误。首先，根据受力角度和力度，肝脏受损的可能性远高于单纯表现为肠道痉挛的痛苦。其次，角色倒地的姿势与腹腔急性疼痛时的代偿性体位不符，真实情况下更可能呈现为……”
后面跟着整整三段详细的分析，甚至还附带了一张简笔画示意图（画得居然还挺标准！），标注了受力点和可能损伤的器官。
最后总结道：“建议作者在描绘此类细节前，稍作功课，或咨询专业人士，以免误导读者，降低作品的真实感和严谨性。”
林夕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那张该死的示意图，只觉得刚手术完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辛辛苦苦、熬更守夜、差点把命都搭进去画出来的心血，在这个家伙眼里就只是一堆可以冷冰冰拆解分析的“谬误”？！
还“降低作品的真实感和严谨性”？这是热血漫画！不是医学教科书！要那么真实干嘛？！难道要她画反派真的肝破裂大出血当场死亡吗？！那剧情还怎么推进？！
“啊啊啊！这个Graymatter！他有完没完！”林夕气得忘了伤口，猛地捶了一下病床的护栏，下一秒就牵动了腹部伤口，痛得她“嘶”地一声倒抽冷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周晓雯吓了一跳，赶紧过来看她。
“又是那个家伙！”林夕把平板塞给周晓雯，气得声音发颤，“他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监控？怎么我一更新他就跑来喷？他都不用上班的吗？！一个看漫画的，这么较真干嘛？！显摆他懂的多啊？！”
周晓雯看着那条评论，也哭笑不得：“呃……这位大佬确实……很执着。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每次说得……也挺有道理的？”
“晓雯！你到底站哪边？！”林夕更气了。
“我站你这边，当然站你这边！”周晓雯赶紧顺毛，“别气别气，刚做完手术不能动怒。你就当他……当他是在免费给你做医学顾问！对，免费顾问！多好啊！”
“谁稀罕！”林夕咬牙切齿地夺回平板，恶狠狠地瞪着那个Id，“这种顾问，白送我都不要！冷冰冰、硬邦邦、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简直跟……”
她的吐槽突然卡壳了。
脑子里莫名闪过了陆景深医生那双冷静无波的眼睛，和他那种公事公办、毫无情绪起伏的语气。
……简直跟那个陆医生一模一样！都是这种能把人气死又噎死的调调！
难道学医的人，都是这种行走的冰山制冷机吗？！
林夕愤愤地想，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在作痛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