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哈密卫的每一个角落。
整个卫所都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
兵营里,士兵们领到了双份的肉食和一小坛劣质的烧刀子。
他们勾肩搭背,放声高歌,庆祝着这场远在千里之外的胜利。
他们不懂什么朝堂博弈,只知道跟着林大人,有肉吃,有仗打,有钱拿。
工坊区,更是热闹非凡。
林望承诺,所有工匠,这个月双倍工钱。
这个消息让那些整日与煤灰和铁水为伴的汉子们,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年底能带回家的那串沉甸甸的铜钱。
张猛也在跟手下的弟兄们喝酒。
他喝得满脸通红,舌头都大了。
“兄……兄弟们,我跟你们说!”
他举着酒碗,大着舌头。
“跟着头儿,没错!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等咱们把哈密建成铁打的江山,就把家里的婆娘孩子都接过来!”
一个年轻的士兵,憨笑着问。
“张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咱们真能在这安家?”
“废话!”张猛一拍桌子,“头儿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等开春了,就分地!自己种粮食,自己盖房子!比在老家受那些鸟气,强一百倍!”
众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他们都是些走投无路的流民,或是犯了事的军户。
安家立业,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现在,这个梦,似乎触手可及。
张猛看着一张张兴奋的脸,心里也暖洋洋的。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同乡,叫铁牛。
也是被他从老家忽悠来的,现在就在新建的炼焦炉那边干活。
听说技术学得很快,管事很看重他。
等发了钱,得找他好好喝一顿。
正当哈密卫上下一片欢腾,所有人都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工坊区的方向传来。
整个大地,都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兵营里的酒碗,被震得从桌上掉下来,摔得粉碎。
所有人的耳膜,都被这声巨响震得嗡嗡作响,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恐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工坊区的上空,一团巨大的火球,夹杂着浓浓的黑烟,冲天而起。
像一头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出事了!”
张猛的酒意,瞬间被吓醒了一半。
他扔下酒碗,第一个冲了出去。
“是炼焦炉!是炼焦炉的方向!”
林望正在书房里看地图,规划着下一步的扩张计划。
爆炸的冲击波,震得窗户哗哗作响。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冲出房门,翻身上马,朝着工坊区疾驰而去。
一路上,全是惊慌失措的人群。
哭喊声,尖叫声,混成一团。
越靠近现场,空气中的焦糊味就越浓。
那座新建的,被林望寄予厚望的二号炼焦高炉,已经变成了一堆扭曲的、燃烧着的废铁。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
周围的工棚,也被引燃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地上,躺着十几个非死即伤的工匠。
他们有的被烧得面目全非,有的被飞溅的铁块砸断了胳膊腿。
哀嚎声,呻吟声,此起彼伏,如同人间地狱。
林望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是哈密卫建立以来,发生的第一起,也是最严重的一起生产事故。
“快!救人!先救人!”
他对着赶来的士兵大吼,声音已经嘶哑。
张猛也赶到了。
他看着眼前的惨状,整个人都懵了。
他疯了一样在伤员中寻找。
“铁牛!铁牛!你在哪儿?”
很快,他在一堆烧焦的木料下,找到了他的同乡。
铁牛的半个身子,都被压在了下面,已经烧成了焦炭。
另外半个身子,也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
只有那只粗糙的大手,还保持着生前用力刨东西的姿势。
张猛跪倒在地,伸出手,想去碰一下他的手。
可他刚一碰到,那只手就化作了飞灰。
“啊——!!!”
张猛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他想起了铁牛来的时候,那副憨厚的笑脸。
“猛哥,你说的是真的?来这就管饱饭?”
他还想起了前几天,铁牛兴奋地跟他说,他学会看火候了,下个月就能当小组长了。
一切,都没了。
张猛慢慢地站起身,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正在指挥救援的林望。
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他一把抓住林望的衣领,将他从马上拽了下来。
周围的亲兵大惊失色,立刻就要拔刀。
“都住手!”林望喝止了他们。
“头儿!”
张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看看!你他娘的给我好好看看!”
他指着那片人间地狱,指着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
“这就是你说的发展?这就是你说的为了好日子?”
“为了快!为了多炼铁!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铁牛!他才二十岁!他连媳妇都没娶!他就是信了你的鬼话,才来的!”
张猛的唾沫星子,喷了林望一脸。
他的手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林望的脖子掐断。
林望没有反抗,也没有动怒。
他的脸,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张猛,看着这个他最信任的下属,第一次向他露出獠牙。
周围的士兵和工匠,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哈密卫的最高长官,和他最忠心的大将。
他们第一次,站到了对立面。
林望的沉默,在张猛看来,是默认,是冷血。
他心中的悲痛和愤怒,彻底爆发了。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心里只有你的大业!你的宏图霸业!我们这些人的命,在你眼里,就是个数字!对不对!”
林望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去推开张猛,而是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张猛的手指。
他的力气很大,张猛感觉自己的指骨都快要断了。
“说完了?”
林望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张猛愣住了。
林望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面对着所有惊魂未定的士兵和工匠。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准靠近!”
“所有伤员,立刻送到医馆,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统计死伤名单,查明身份!”
“张猛!”
他突然喊道。
张猛浑身一颤。
“你,带人去把所有负责建造这座高炉的管事,商人,工头,全部给我抓起来!”
“关进大牢!一个都不准跑!”
“我不管这是天灾还是人祸,我都要一个交代。”
“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说完,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一个冰冷,坚硬,甚至有些残酷的背影。
张猛站在原地,看着林望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铁牛的尸体。
他心中的怒火,没有平息。
反而,被一种更深的寒意所取代。
他第一次发现,他跟了这么多年的头儿,是如此的陌生。
陌生到……让他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