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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城市边缘的这片租住区,如同被工业巨兽撕咬后残留的腐烂残渣,在十一月冰冷的怀抱里瑟缩着。空气干得发涩,吸进鼻腔就带出血腥气的尘埃,那是附近废弃厂区常年排放的金属粉尘和煤炭渣滓混合的产物。风是这里唯一的君王,带着西伯利亚冻土层的锋利,从广袤平原上毫无遮拦地横扫而至,狂暴地冲撞着这片低矮、灰败、火柴盒般的廉价出租屋群落。风穿过破损瓦楞铁皮的缝隙,撕扯着摇摇欲坠的木板和塑料布搭成的简易顶棚,发出一阵阵尖锐又沉闷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永不止歇的悲鸣。

我们栖身的那间小屋,像被遗弃在垃圾堆深处的一个破旧火柴盒。水泥外墙早已斑驳不堪,裸露着里面脏污的砖块,墙根处泛着一圈圈可疑的白色碱渍,如同大地的伤疤。那扇单薄摇晃的木门,门板裂开了几道深纹,每一次风的重击都让它发出濒临解体的呻吟。此刻,它已被我从里面紧紧反锁,冰冷的铁质锁舌沉重地嵌入卡槽,那细微而清晰的“咔哒”声,是我仅能给予小蝶的、岌岌可危的安全宣告。

屋内比屋外好不了多少。仅有一扇小小的、布满油污尘垢的窗户,像一只浑浊不清的眼睛。外面沉甸甸的暮色渗进来,挣扎着与一盏瓦数极低、光线昏黄摇曳的灯泡争夺着空间。灯泡接触不良,不时地明灭,每一次闪烁都在凹凸不平、污迹点点的墙壁上投下剧烈扭曲、时而膨胀时而萎缩的诡异暗影,令人窒息。空气凝滞,混杂着湿衣服难以干透的霉馊味、廉价煤炉残存的硫磺余烬,还有墙角散发出的、似有若无的混凝土腐败气息。这气味无孔不入,渗进每一寸皮肤。屋内唯一的家具是那张靠着冰冷墙壁放置的、几块粗糙木板钉成的简易床铺,上面铺着薄薄一层陈旧变硬的棉絮,在昏光下呈现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褐色。

我把小蝶轻轻放在这张床上。她软绵绵的,身体轻得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的骨头。之前抱着她一路奔跑上楼,那重量曾如巨石般坠着我的臂膀,如今一放下,反而觉得怀里空得发慌。她的身体烫得惊人,隔着粗糙布料传递出的高热,像一块刚出炉的火炭直接烙在我的皮肤上。额前细密的碎发被冷汗粘成一绺绺,贴着她苍白的脸颊。嘴唇因长时间的高烧和缺水而干裂起皮,几道细微的血线凝在上面,如同枯萎花瓣上绝望的纹路。我扯过床上唯一一条还算干净的薄毯,草草盖住她发抖蜷缩的身体。毯子带着一股浓重的陈腐灰尘味道,混着她的体温,在狭小空间里蒸腾出一种更令人心头发堵的浊热。

我的手粗糙笨拙,指节处有冻裂的新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狰狞。我犹豫着,迟疑着,最终还是伸过去,想拂开黏在她额头上的湿发。手指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时,她微弱地瑟缩了一下,长而卷曲的睫毛轻轻颤动起来,如同濒死蝴蝶被气流惊扰时无力的振翅。她那双曾像山涧溪水般清亮透彻的大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她的眼睛里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垢,昔日那种活泼狡黠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余下一种浑浊的、茫然无措的雾气。她有些涣散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挣扎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陌生极了,充满了巨大的惊惧和茫然无助,好像一个迷失在亘古荒原中的孩子,看着唯一的稻草。

“……叔?”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极其嘶哑,气若游丝,如同被细砂纸磨破了嗓子。

“哎,丫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滞重,像生了锈的铁门轴在费力扭动,“别怕,是叔。”看着她此刻的模样,一股巨大的酸涩狠狠堵住了我的喉咙,噎得胸腔生疼。我深吸一口气,竭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可靠,像一堵可以倚靠的墙,“娃儿,暂时……安全了。”这话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在这呼啸的风声中,在窗外无边无际的沉沉暮色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像个荒谬的笑话。“叔出去给你弄点退烧的药,吃了药就好,听话。你好好躺着,闭眼歇着,叔马上就回来。记住了?很快回来。”就在我的手要抽回的瞬间!

一只滚烫得几乎能灼伤人的小手猛地从薄毯下伸出,速度快得像受惊的小兽,死死地抓住了我粗糙肮脏的手腕。那力气极大,带着一种垂死挣扎般的、不顾一切的绝望!她烧灼的指尖死死地抠住了我的皮肉,疼痛尖锐地传来。

“别走!”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扼住喉咙般的哭腔,充满了纯粹的、巨大的恐惧,“叔!我……我怕!”她的眼睛死死地睁大,近乎疯狂地盯紧我瞳孔的深处,好像我一旦离开,某种无边无际的恐怖暗影就会瞬间吞噬她,将她拉入永恒的深渊。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滚烫的脸颊急速滚落,滴在我手腕的皮肤上,那微凉的触感与她指尖的滚烫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她的小手颤抖得厉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惨白,死死抓住我手腕的地方勒出了一道深陷的凹痕。那张布满泪痕和病态潮红的小脸,在昏黄光影下如同纸扎店里的偶人,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在风中片片碎裂。

“不怕!”我猛地提高声音,几乎是吼了出来。那瞬间爆发的音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像是在驱散这屋内的魑魅魍魉,又像是在驱散我自己内心深处急速扩散的寒意。另一只手果断地反握住她滚烫颤抖的小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包裹住它,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都灌注进去。“看叔在!有叔在!你怕个啥?!” 我死死盯着她惊恐的双眼,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用力砸在地上,“门锁得死死的!窗户也插着!鬼都进不来!安心躺着!叔就是去给你拿救命的药!明白没?!拿了药就回来!眨个眼的功夫!叔就回来了!就守着你!谁也动不了咱!”

我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凶狠、甚至带着一丝狰狞。这似乎短暂地震慑住了她,或者说,我那紧绷肌肉里传递出的坚定力量像一道微弱的堤坝,暂时挡住了她恐惧的洪流。

她抓住我手腕的手指,那拼尽全力的力道,终于在我强硬的话语和包裹住她手掌的炽热温度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如同绷紧到极限骤然断裂的弓弦。手松开了。但她湿润、依旧写满惊恐的眼瞳,依旧像被磁石吸附般紧紧追随着我每一个动作。

“叔……快……”她从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嗯!等着!”我不敢再看她眼睛里的绝望,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同时,动作变得像按了快进键般迅猛利落!右手抓起那块原本盖在灯罩上挡光的大片污浊厚重、边缘磨损得露出黑色棉芯的破布,几个大步跨到那扇唯一的肮脏小窗前,手臂一挥,将破布狠狠覆盖上去!噗的一声闷响,最后一丝灰暗的天光被严严实实隔绝!屋里彻底陷入由那盏奄奄一息的昏黄灯泡主宰的世界。

紧接着,我几乎是扑到门边。右手紧紧抓住门把手上方冰冷粗糙的加固铁条(那是我自己钉上去的),左手抓住下方靠近锁眼的位置。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木门与粗糙门框之间那条窄窄的缝隙,手臂肌肉贲起,用尽全身力气向内、向自己的身体方向猛拉!手臂上的青筋暴凸!脚掌死死地蹬住冰冷坚硬、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木门发出“吱嘎嘎——”令人牙酸的、似乎要断掉的极限呻吟,在可怕的拉扯力下,门框挤压着门板变形!我听到了里面那最关键的锁舌在金属锁槽中不断探入、挤压、死死卡紧的绝望摩擦声——一下、两下!

“哐当!”直到那锁舌终于被巨大力量死死逼进锁槽最深处,发出一声沉重到令人心惊肉跳的终极宣告,那几乎要将破旧木门彻底撕裂的、可怕的拉扯力才骤然消失。我像卸掉了千斤重担般大口喘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我双手放开铁条和门板,它们像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的朽木,门板上残留着我握过的两片湿漉漉的汗渍。

喘息稍定,我猛回头!小蝶蜷在床上,薄毯裹着身体,露出一双眼睛,依旧定定地注视着我。那眼神里的恐惧没有丝毫减少,只是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对我的微弱信任暂时压制住了,像灰烬下的最后一点火星。

“闭眼!睡!”我再次吼出命令,凶狠如对待士兵。随即猛地转身,不再迟疑,一把攥住那冰冷得刺骨、微微有些晃动、形制粗糙扭曲的生锈铁制门把。手心里那冰冷粗糙的金属凸起狠狠硌着手掌,掌心残留的热汗瞬间在冰冷的金属上冻结出微弱的黏连感。手臂发力,带着一种近乎自我毁灭般的速度向外猛推!

“砰!!!”

单薄腐朽的木门带着一股凄厉的风声,重重地撞击在门框外侧的砖墙上!发出的巨大声响仿佛骨头断裂!门内侧的破旧弹簧插销发出嘎吱嘎吱的痛苦扭动。我身体像离弦的箭,借着这反推之力,整个人完全暴烈地弹射了出去!

冷!

第一秒灌进鼻腔肺腑的,是仿佛瞬间凝固血液的、刀刮骨头的北风!带着浓重劣质烧煤烟尘和铁锈粉尘的冰冷空气粗暴地填充了肺叶的每一处角落,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传递到每一根支气管的末梢!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却是一片萧索死寂的灰蒙。一条狭窄的、坑洼遍地的土路蛇行而过,两边是连绵不断、低矮破败、如同烂牙般胡乱排列的出租屋平房。屋顶上破损的油毡、废弃的胶合板、几块半悬着的瓦楞铁皮在风中疯狂震颤,发出绝望的拍打声。远处厂区高耸的巨大烟囱如同连接地狱与天空的柱子,持续喷吐着漆黑与灰白交织的浓烟,将本就阴沉压抑的天空搅成一片更加污浊的锅底。更远处,是一望无际、早已冻成铁灰色、覆盖着零星枯草与垃圾的北方荒原,一直延伸到铅灰色的天际线。

风!无处不在的风!如同亿万把冰冷的钢针,穿透我身上单薄而肮脏的粗布外套,扎进皮肉,深入骨髓。视线瞬间被风刮起弥漫的沙尘吹得模糊。每一口呼吸都异常艰难,如同吞咽着裹满冰碴的沙砾。肺部像被人狠狠攥紧,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撕裂的痛。耳边只剩下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它掩盖了所有可能的追踪脚步,也似乎吞噬了这荒凉世界一切的生息,只剩下无尽的苍茫与冰封的死寂。

“小蝶!”

这个念头像淬火的钢钉,带着剧痛和焦灼狠狠楔入脑海!我强迫自己清醒!瞬间压住剧烈呛咳的欲望,头颅像雷达般猛地左转!右边!视线在飞沙走石中穿透弥漫的黄色尘埃,疯狂扫视!几个刚从外面归来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眼睛的粗壮身影正推开不远处的一间屋门。一个拾荒者佝偻着背,拖着一大袋塑料瓶往相反的方向踽踽独行,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暂时安全!

得到这个初步判断的瞬间,身体比思维更快!不需要丝毫准备动作!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猎豹,从门框边的阴影里弹射起来!“砰”的一声闷响,刚才被我猛力推开的门板被剧烈的风势带动着,在我背后重重地拍回关合,那单薄的木板撞击声在风声的呼啸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狠狠抽了一鞭!我连回头再看一眼那扇门确认的机会都剥夺了自己!大脑完全空白!身体自动调动起所有能调动的肌肉力量,将所有支撑点死死砸在地上!蹬地!前冲!

左脚狠狠踩在坑洼路面上一个冻结坚硬的冰坨边缘!右脚紧跟着蹬踏在凸起的半块断裂水泥预制板!身体剧烈前倾!重心拼命前压!如同开弓射出的箭,借着脚下每一次蹬踏传来的微弱反作用力,将身体向前猛推!我的身形在冰冷的狂风中拉扯出一道带着残影的、不顾一切的奔跑轨迹!

目标——正前方!视线尽头,大约四百米开外,这死寂出租区边缘,靠近那条不知名的、散发着腐臭的黑色污水渠的路口处!那里有一盏老旧电线杆歪歪斜斜立在几间门面脏乱的小铺前,其中一家挂着褪色招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为民大药房”五个模糊不清的红色大字。那块塑料布做的招牌在狂风中被撕扯得变了形状,每一次剧烈的扭动都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撕飞!那就是此地方圆几里内唯一能买到药的地方!

跑!

路面上是积雪融化又被冻硬的冰壳,混杂着尘土和碎石块,滑溜异常。狂风咆哮着从侧后方推搡、撕扯我的身体,试图掀翻我!每一脚踏下去都感觉像是踩在松软倾斜的陷阱边缘!脚下的路硬得像冻土,坑坑洼洼如同月面,脚尖踢到一块掩埋在尘土下的半截红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眼前景物急速旋转!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借着前冲的惯性强行将身体重量死命往前压下,右膝重重擦过冰冷坚硬的地面,剧痛瞬间传来!但也硬生生稳住了前扑的势子!没有摔倒!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借着这股狼狈的扭动,我强行调整重心,几乎是手足并用地向前窜了几步,随即再次找回奔跑节奏!

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急速抽拉!每一次吸气,那冰寒刺骨的空气刮过喉咙都带着血腥味!眼前的世界在奔跑中剧烈颠簸模糊!两侧飞速倒退的出租屋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烟囱的浓烟像恶魔的触手在翻滚!风声压倒了肺部的嚎叫,压倒了心脏疯狂的擂动!只有那盏药房歪斜牌子上的褪色“药”字,在视野最前沿晃动着,是我黑暗视野中唯一锚定的光点!

不知摔了多少跤!衣裤膝盖和前胸处早已被粗糙结冰的地面磨得破烂不堪,渗出丝丝缕缕暗红冰结的血丝。手指被地面碎石划出好几道口子,被严寒冻得麻木,竟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只有僵硬!终于,那“为民大药房”招牌越来越近!那被风抽打的丑陋塑料布,那黑洞洞仅开了一半、积满油污灰尘的推拉玻璃门……快到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那扇玻璃门前!生满铁锈、边缘翘起的推拉门被死死卡住了下半截!仅容一人勉强侧身挤进去!我毫不犹豫,用肩膀狠狠撞在冰冷油腻的门框上!“哐当!”整个人撞进一个同样冰冷但充满怪味的小空间!

刺鼻!浑浊!劣质消毒水和霉味、不知名中药混合的怪味扑鼻而来!呛得我剧烈咳嗽!一个戴着老花镜、裹着臃肿黑色羽绒服、仿佛也沾染上药店陈腐气息的干瘦老头坐在柜台后,头也不抬,对着一台老旧的、滋滋作响的小收音机打瞌睡。柜台玻璃罩下稀稀拉拉摆着些落满灰尘的空药盒和过期的保健品。

“退烧药!!!”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口灼热的空气嘶吼出来,干裂的嘴唇撕开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也毫无知觉!“要……要好点的!要快!!!”

老头慢悠悠抬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眼珠扫了我一眼,显然被我此时的狼狈和凶戾吓了一小跳。他慢吞吞地戴上老花镜,慢吞吞拉开药柜(拉开时铰链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慢吞吞拿出几盒不同的药。我甚至没有看清药盒上的名字,更没问价格——我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疯狂地扫视着玻璃窗外路口的风吹草动!那几个原本在自家门前的邻居似乎又探头看了一眼!风卷起的巨大黑色塑料袋呼啸着掠过!

“就这些!多少钱!?” 声音嘶哑急促,完全走调。

老头终于说出一个钱数。我沾着汗水和血污、冰冷又僵硬的手指,像生了锈的扳手一样,从贴身内袋里几张仅有的、带着自己体温和汗渍的票子中,扯出最破最旧的那张,一把拍在粘腻冰冷的玻璃柜台上!抓起那几只小小的药盒和一张打印着注意事项的、皱巴巴的纸条,看也没看,回身就挤出门缝!

风!如同蓄满力量的巨人,迎面一拳狠狠砸在脸上!我下意识地眯起眼,身体被吹得向后晃了一下!目光几乎在回身的同时,如同两道闪电,投向远处那四百米外、此刻显得遥远如同天边的出租屋!

没有烟!没有火光!没有异常的聚拢人群!那扇小小的门依旧紧闭!隐没在众多破败房舍的阴影中!

安全……暂时!

心中那个绷紧到极致的弦似乎稍微松了一丝毫。但身体却丝毫不敢松懈!风此刻变成了从后面猛推的巨手!我把那几盒救命的药塞进怀中口袋,感觉着它们纸盒的棱角硌在胸骨上带来的坚硬存在感!蹬地!再次奔跑!风在后面推,我借着这力量,将每一次蹬踏都灌注进全身的力气!每一步都跨得更大!更急!更不顾一切!

风声在耳边尖啸,如同死亡的号角!眼前的一切在颠簸中模糊扭曲!小蝶被烧得通红扭曲的面容在我眼前晃动!她那双失去焦点、满是惊恐的眼睛!还有她抓住我手腕时那烙铁般的滚烫!那些盒药像炽热的炭块,在我胸膛里跳动!

“等我!”我在呼啸的风中无声地嘶吼,“丫头!挺住!”

心快跳到了喉咙口,每一下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耳膜上,几乎盖过了狂风的呼啸。肺部灼烧着,每一次吸气都艰难得像咽下滚烫的沙砾。那双因为长时间剧烈奔跑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又被粗粝地面磨破的脚,此刻仿佛被灌了沉重的铅水。膝盖处擦破的伤口在每一次蹬地时都传来一阵刺骨的钝痛。距离那座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在灰暗平原上的废弃水塔越来越近,水塔旁那个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缝隙——穿过它,就能径直抄近路切回出租屋后面的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

近道!快!

我猛地一低头,身体侧成一个别扭的斜角,朝着那道被冰封枯草半掩的夹缝猛扑过去!肩膀擦过水塔冰冷坚硬、布满粗糙水泥颗粒的墙面,蹭掉一层衣服碎屑和皮肉!双脚在冻得硬邦邦、布满尖锐枯枝和石块的地面上踉跄跑过!脚下不停传来枯枝断裂的咔嚓脆响!腰背和手臂上裸露的皮肤被干枯的硬枝狠狠抽打着!带来一道道火辣辣的疼痛!视线穿过杂草缝隙,出租屋那低矮破败的轮廓已经清晰地闯入眼帘!

快到了!再坚持几步!

冲出杂草丛!几步就冲到了出租屋后面。没有绕到前门!我直接扑向房屋侧面紧挨着主墙根下!那里有一个被废弃炉灶挡住的、极其不起眼的、只有猫狗才能钻进钻出的一尺见方的小洞!洞口原本塞着一块破麻袋裹着的废砖!

此刻!

那块破麻袋裹着的砖……不见了!

我只感觉全身的血瞬间冻结!手脚冰凉得像是冻住!一股不祥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从脚底板沿着脊椎骨瞬间爬升到天灵盖!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时间似乎在刹那间慢得如同凝固的蜡油!耳朵里那永不停歇的风声竟诡异地淡去了!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捏住!剧烈抽搐得窒息!一股纯粹的、源于本能的、排山倒海般的巨大恐惧,完全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身体所有的感知能力被压缩到了极致!我的动作,不是奔跑,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凶兽,完全凭借绝望驱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视线里只有一个目标——前门!

身体撞开几丛枯死低矮的灌木!脚下踩着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也没有反应!如同一颗燃烧的陨石,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狂暴的姿态,绕着房子的侧墙猛扑到房屋正面!

扑到门前!

扑到那扇我倾尽全力锁死、拉扯、加固过的门前!

那扇单薄腐朽的木门……

虚掩着!

门板边缘与粗糙扭曲的水泥门框之间,裂开了一道可容手掌探入的、黑黢黢的缝隙!那道缝隙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魔鬼咧开的森森笑口!

锁!那把沉重的、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逼进锁槽深处的锁,不见了!

门框上只剩下边缘处被撬棍之类东西暴力撬开时,铁锁被强行扯离时拉断几根大钉子造成的、新鲜而狰狞的撕裂木痕!几块尖利的木屑带着新鲜的断茬,像牙齿一样呲裂开!

“小蝶——!!!”

一声凄厉到劈开自己声带的、完全不似人声的绝望嘶吼,从我胸腔最深处爆炸出来!喉咙瞬间被撕裂!血腥味浓重!那声音之高亢,之惨烈,竟短暂地压倒了屋外狂风的怒吼!我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地撞在那扇虚掩、如同嘲讽着我的门的破板上!

“哐——哗啦!!!”

朽木断裂的刺耳声响!那单薄的门板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撞击,发出骨头彻底粉碎的哀嚎!向内猛扇过去!沉重地拍在门框内侧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我顾不上门!撞进去的瞬间!眼睛血红!如同要爆裂开来!像一堆燃烧的煤球,疯狂地扫视着这个我离开时还勉强有一点安全感的火柴盒!

昏黄摇晃的灯泡!依旧!污迹斑斑、投下乱舞暗影的墙壁!依旧!冰冷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小蝶身体散发出的高热气息和微弱的、带着腥甜味道的汗息……

床上!

那张唯一的、铺着灰色薄毯的简易木板床!

空了!

只有那条我临走时给她盖上的、带着陈腐灰尘味的破旧薄毯!现在被人粗暴地掀开、揉成一团、丢弃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裹尸布!

毯子上,赫然扔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的、软底棉鞋!正是小蝶右脚上那只!鞋子孤零零地歪在那里,无声地控诉着它被从主人滚烫脚上粗暴扯下的瞬间!

“小蝶!!!” 我的声音破了,干涸嘶哑,如同破锣。喉咙里全是铁锈味!身体里所有被强行压榨出的力气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双腿骤然一软!膝盖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

“扑通!”

整个人如同被抽掉所有骨头的沉重沙袋,狠狠地、面朝下地砸在冰冷、硬得像铁、布满灰尘和碎屑的水泥地面上!

脸砸在地上!鼻梁骨受到剧烈撞击!瞬间涌出的热血堵住鼻腔!嘴巴直接啃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

咸!腥!冰冷刺骨的尘土味混合着自己鼻腔的浓重血腥味直冲脑海!撞得我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

身体却没有任何迟滞!甚至连滚带爬!完全凭着一种濒死动物般的疯狂本能!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向前扑去!爬向那张空荡的床铺!爬向那只孤零零的小棉鞋!

“小蝶?!丫头?!你应一声叔啊!” 我趴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双手疯狂地摸索着床下、墙根每一个漆黑的角落!指甲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瞬间磨得鲜血淋漓!仿佛要将那坚固的地面挖穿!“别藏!别跟叔玩捉迷藏了!出来!药!叔把药买回来了!!!”声音带着刺耳的哭腔,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语无伦次!撕心裂肺!我把怀里那几盒用命搏回来的药胡乱地、如同救命稻草般从口袋里掏出来!塑料药盒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空洞的回响!其中一盒摔裂了,几粒白色的药片蹦跳着滚落到黑暗布满灰尘的床底深处!

“丫头!!!你说话啊!你在哪啊——!!!” 绝望如同冰冷的黑色潮水,彻底吞噬了所有残存的理智!我猛地用手臂撑起上半身,仰起头,脖颈上青筋暴凸!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完全丧失了人声的嚎叫!嘶吼!像一头彻底失去了幼崽、濒临疯狂绝境的野兽!嚎叫声饱含着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与最原始的绝望!

声音在小屋逼仄的空间里激烈碰撞!撞击着墙壁,从天花板上反弹下来,形成更响亮的回声!带着一种要将这方寸之地完全撕裂粉碎的疯狂!

这声嘶力竭、完全破音的嚎叫,冲破了单薄门板的束缚!冲向了屋外更广阔、更冰冷、更无情的世界!

回应我的……

只有屋外!

那永恒不休的!

更加狂暴!

更加凄厉的!

如同亿万冤魂在旷野上同时哀嚎奔突的——

呼——啦——啦!!!

呼——啦——啦!!!!

北风的!

怒吼!!!

我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它们剧烈地颤抖着,肌肉绷紧到了崩碎的极限。嚎叫的余音还在肮脏冰冷的空气中震颤,带来一阵阵空洞的回响,如同地狱的丧钟。支撑点轰然溃散!身体重重地砸回坚硬粗糙的地面。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水泥,温热的血不断从鼻子和嘴里涌出,和地上陈年的黑灰、结块的泥土搅拌在一起,形成粘腻冰冷的糊状物,令人作呕。

脸贴着地面,耳朵紧贴着冰冷坚硬的介质。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嗡鸣,仿佛整个颅骨都在共鸣。可那呜咽的风声,却像是最锋利的冰锥,固执地穿透耳膜的屏障,直接凿进大脑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呼——啦——啦……

……呜——嗷——嗷……

风的每一次嘶吼,都像在嘲笑着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承诺,是多么地苍白无力。我承诺给她安全,带她逃离了南方的追捕,却把她送进了北方风魔的血口。我承诺马上回来,去给她找药,自以为用一把破锁就能挡住这世间所有的恶意……结果呢?只换来了一间空屋,一只孤零零的白棉鞋,和一地滚落尘埃的白色药丸。

身体如同被拆解,疼痛无处不在:鼻梁剧痛钻心,喉头灼痛干裂,膝盖和小腿上的擦伤像撒了一把火炭,刚才全力撞击木门时震伤了肩膀。但这些疼痛此刻都麻木了。一种更深沉、更彻底、更虚无的痛楚,像北地的寒潮一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骨髓深处都在结冰。没有力气再爬,没有力气再喊。只是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混合了灰尘、血腥和小蝶残留气息的冰冷空气。每一次吸气,肺都像被粗砂纸狠狠刮过。每一次呼气,都带出滚烫的血雾。

眼睛干涩无比,如同塞满了砂砾。视线模糊地、漫无目的地扫过屋内这方寸之间熟悉的残破——那盏昏黄灯泡滋滋响着,如同垂死的萤火;那块污浊的盖窗布在风穿透墙壁缝隙的吹拂下微微抖动,像个垂落的巨大黑色翅膀;水泥地上,小蝶那只小小的白色棉鞋,像一座孤岛,凝固在灰尘中。床下深处,那几粒白色的药片,像嘲讽的星星点点,闪烁在黑暗里。

时间如同这屋里的空气,粘稠、冰冷、静止。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连绝望呐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心在胸腔里撞击的钝响,擂鼓般敲打在耳膜上。

就在这时——

嘶嘶……滋滋……咔嗒……

墙角那台房东遗弃的、布满灰尘、锈迹斑斑的旧空调机,内部似乎有线路接触不良,发出断断续续、极其微弱、仿佛临终叹息般的电流声。随着这微弱的“咔嗒”一声轻响,旁边墙壁上一个早已废弃的、满是油污灰尘的方形老式电源插座处,一片几近透明的、小小的、半融化的陈旧塑料皮,终于被持续不断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震动彻底震落!

那片小小的塑料皮,像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极其轻飘地、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它无声无息,旋转着,最终,极其精确地、轻飘飘地覆盖在床底下水泥地面上,那粒被弹得最远、滚落在墙根阴影最深处的白色退烧药丸表面之上。药丸是冷的。小洞口的塑料片残屑也是冷的。

那粒白色的、代表着所有努力终点的药丸,终于彻底被这块从冰冷世界剥离下来的、微不足道的、肮脏冰冷的灰烬尘埃……

掩盖得一丝光也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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