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夏日更加黏稠了,连宫墙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陆明远“参赞枢密院军务”的旨意一下,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无数波澜。
他并未占据枢密院正堂,只在内廷靠近机要房的一处僻静值房内安置了下来。这里原本是存放档案的偏室,此刻除了一桌一椅、一幅巨大的北境舆图,以及皇帝特许调阅的一切军报通道外,并无他物。陆明远要的就是这份“僻静”,远离枢密院那帮史弥远心腹的日常聒噪与掣肘。
然而,权力的触角无孔不入。他参赞军务的消息传出,求见的、递帖的、以各种名义打探消息的人几乎踏破了陆王府的门槛,但陆明远一律闭门谢客,只通过几个绝对可靠的老部下来传递信息和处理必要的文书。他深知,自己此刻如同走在万丈深渊的绳索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史弥远等人正瞪大了眼睛,等着抓他的把柄。
军情如雪片般飞来,大部分都是坏消息。
蒙古大汗亲率的主力骑兵,行动如风,攻势如火。河北诸多边镇,在史弥远派去的宣抚使“革新”后,防御体系支离破碎,屯田兵被遣散,工事停修,军械供应混乱。许多城镇一触即溃,甚至望风而降。蒙古前锋游骑已经逼近真定府外围,孟珙面临的 pressure 空前巨大。
“王爷,孟将军八百里加急!”一名身着旧日亲兵服饰、如今以仆役身份随侍在陆明远身边的中年汉子,快步走入值房,递上一封火漆密信。他是陆明远从北疆带回的少数心腹之一,名叫韩震,沉默寡言,却绝对忠诚。
陆明远拆开信,孟珙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张的战况下书写。信中详述了防线各处的危急情况,兵员不足,器械短缺,尤其是箭矢和守城弩损耗巨大。而最让陆明远心头一沉的是,孟珙在信末隐晦地提到,刘整所部骑兵,奉命出击扰敌,却与主力失去了联系已有三日,动向不明。
“刘整……”陆明远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章良能当初的提醒言犹在耳。是遭遇了不测,还是……他不敢深想,此刻内部绝不能乱。
他立刻铺开纸张,奋笔疾书。给孟珙的回信只有寥寥数语:“固守待援,收缩兵力于真定、中山、河间三城,依城挫敌锐气。已严令两淮、荆襄速发援兵。箭矢军械,已从京畿库府调拨,不日即到。刘整部,密切留意,若其归来,令其即刻禀报军情。”
他没有指责,没有空泛的鼓励,只有最实际的指令和承诺。他相信孟珙的能力,只要后方支援能跟上,真定等坚城并非不能守。
写完给孟珙的信,他又连续写了好几道手令,以“参赞军务”的名义,催促两淮、荆襄方面加快进军速度,并严词要求沿途州县全力保障粮草,不得延误。这些手令需经枢密院用印方能生效,而枢密院……他冷笑一声,知道必然会有拖延。
果然,当他将手令送至枢密院时,当值的枢密副使,史弥远的姻亲,慢条斯理地翻看着,皱眉道:“王爷,调兵遣将,粮草调度,皆有章程。两淮兵马一动,沿江防务空虚,若虏骑分兵南下,如之奈何?荆襄之兵北调,若京湖有失,谁人能担此责?还需从长计议啊。”
陆明远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副使大人,从长计议?蒙古铁骑此刻正在真定城外‘从长计议’!陛下旨意,北疆战事优先。若因枢密院‘从长计议’而贻误军机,导致河北沦陷,这个责任,副使大人……您担得起吗?史相……担得起吗?”
他直接抬出了皇帝和史弥远,将那副使噎得面红耳赤。最终,在手令上勉强用了印,但效率可想而知会大打折扣。
陆明远知道,指望枢密院高效运转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另辟蹊径。他动用了自己早年安插在兵部、漕司等关键部门的一些旧部门生,以及一些受过他恩惠、尚存忠义之心的中层官员,通过他们绕过枢密院的官僚体系,暗中协调、催促,甚至不惜以个人名义向一些关系尚可的地方守臣写信,请求他们先行垫付部分粮草,加快援军过境速度。
这是一张隐藏在官方渠道之下的,依靠个人威望和人脉编织起来的网络。它效率更高,但也风险极大,一旦被史弥远抓住把柄,便是“结党营私”、“擅权干政”的死罪。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暗流愈发汹涌。
随着河北败绩不断传来,恐慌情绪蔓延,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开始倒向主张“议和”的一派,而这一派的背后,隐隐有着史弥远的影子。朝会之上,开始有御史弹劾陆明远“遥控指挥,罔顾实际”、“苛责将士,致有刘整部失联之失”,甚至有人旧事重提,暗指他当年在北疆“养寇自重”,才招致今日之祸。
这些弹劾如同毒箭,从阴暗处射来。陆明远每次上朝,都如同置身于没有硝烟的战场。他从不主动辩解,只在皇帝询问时,才平静地陈述军情现状与自己的应对之策,对于攻讦,往往只用事实回应。
“刘整部失联,乃战场常事,孟珙将军已在查探。至于养寇自重……”在一次朝会上,面对一名御史的咄咄逼人,陆明远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扫过那御史,最终落在御座上的赵瑗身上,“臣若真有此心,当年便可联合蒙古,裂土封王,何须今日在此,受此无端猜忌,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殚精竭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让那御史一时语塞,也让龙椅上的赵瑗面露惭色。史弥远适时出面打圆场,呵斥了那御史“妄言”,但殿中气氛,已然降至冰点。
陆明远知道,史弥远是在试探,也是在消耗他的精力和皇帝的耐心。他不能陷入这种无止境的口水仗。他的主战场,始终在北疆。
时间一天天过去,临安在焦虑和压抑中等待。终于,在真定府被围半月,城墙多处出现破损,守军伤亡惨重,几乎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首先是京湖制置使赵方,这位老将不负众望,以雷霆之势出兵北上,连克蒙古几处留守兵力,兵锋直指蒙古大军的侧后,迫使蒙古大汗不得不分兵数万回防,真定正面的压力骤减。
紧接着,由陆明远旧部率领的两淮先锋精锐,不顾枢密院“稳步推进”的指令,强行军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黄河沿岸,并成功击溃了一支试图渡河南下的蒙古偏师,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黄河防线!
消息传回临安,朝野震动!
赵瑗欣喜若狂,在朝堂上连连称赞陆明远“料事如神”、“调度有方”,甚至当众驳回了史弥远一党提出的“适时与蒙古接触,以战促和”的提议。史弥远一党的气焰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形势似乎好转之际,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了陆明远和所有关注北疆局势的人心头——
失踪多日的刘整,并未战死,也非被困。他率领麾下数千精锐骑兵,阵前倒戈,投降了蒙古!并且,他献上了宋军河北防线的详细布防图,以及两淮、荆襄援军的兵力、路线等绝密情报!
叛变!毫无疑问的叛变!
而且是在这战事最紧要的关头!
蒙古大军在得到刘整的情报后,迅速调整部署,避实击虚,以一部分兵力牵制住真定的孟珙和北上的赵方,主力则绕过坚城,利用刘整提供的宋军防御漏洞,长驱直入,连破数州,兵锋再次直逼黄河!并且,他们根据刘整提供的援军情报,设下埋伏,重创了疾驰而来的荆襄一部援军!
局势,瞬间逆转!比之前更加危殆!
临安城再次陷入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弹劾陆明远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这一次,罪名更加具体,更加致命——“举荐非人,识人不明,致大将叛国,防线崩溃!”、“刘整乃其旧部,其叛变,陆明远难辞其咎!”
甚至有人开始散布谣言,说陆明远与刘整早有勾结,故意放水,欲引蒙古入关,颠覆朝廷!
值房内,油灯摇曳。
韩震将最新的军报和弹劾奏章的抄件默默放在陆明远桌上,担忧地看着他。
陆明远坐在椅上,看着舆图上那道因刘整叛变而被蒙古铁骑轻易撕开的巨大缺口,久久不语。窗外,是临安沉沉的夜,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料到北疆会艰难,料到朝中会有掣肘,甚至也隐隐对刘整的动向有所怀疑,但他万万没想到,刘整会做得如此决绝,如此彻底!这一叛,不仅让河北战局急转直下,更将他陆明远本人,推到了风口浪尖,几乎陷入了绝境。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昔日北疆,与刘整并肩作战的场景。那个勇猛桀骜的将领,曾与他一起浴血奋战,也曾因军功封赏之事与他有过争执……是何时起,隔阂与怨怼,积累到了不惜叛国投敌的地步?
是史弥远一党的拉拢许诺?是对自己归京后处境的不满?还是……单纯地对这积重难返的朝廷,失去了最后的信心?
陆明远不知道,也无暇再去深究。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信任危机。皇帝还会相信他吗?朝中那些原本就对他忌惮猜疑的人,会如何利用这次机会?而北疆的烂摊子,又该如何收拾?
他睁开眼,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然。
他提起笔,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而是开始起草一份新的方略——一份在刘整叛变、防线洞开、情报泄露的极端不利情况下,如何重新组织防御,如何调动一切可能的力量,在黄河沿线构建新防线,如何利用城池、水网、以及残存的忠勇将士,与蒙古大军进行最后周旋的方略。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战士磨砺刀锋的声音。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