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星火,终究还是燎原了。
蒙哥部族与窝阔台嫡系部队的那场局部冲突,如同砸碎冰面的第一块石头,彻底打破了蒙古帝国内部脆弱的平衡。长期积压的矛盾、猜忌与权力欲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窝阔台试图以大汗权威强行压服,他调集更多忠于自己的部落兵马,向蒙哥的势力范围施加巨大压力,要求蒙哥及其部下将领无条件服从汗听命令,并交出挑起冲突的“祸首”。然而,此时的蒙哥,在经历了多次猜忌、打压,尤其是部众草场被夺、利益严重受损之后,反抗的决心已坚如磐石。他非但没有屈服,反而利用窝阔台调动兵马、后方相对空虚的机会,在其心腹将领的协助下,成功从哈拉和林的控制中脱身,迅速返回了自己的老营!
一石激起千层浪!蒙哥的“逃离”,在草原上被视为公开决裂的信号。长期以来对窝阔台统治心怀不满的其他黄金家族成员,如察合台(窝阔台的兄弟)的一些后代,以及一些实力受损的部落首领,开始或明或暗地向蒙哥靠拢。广袤的蒙古草原,以斡难河为界,隐约形成了东西对峙的两个权力中心。大规模的内战,一触即发!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越过长城,传遍南北。
临安朝堂在经历了短暂的死寂之后,再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陛下!此乃天赐良机!窝阔台与蒙哥已成水火,我朝正可坐山观虎斗,待其两败俱伤!” 主战派官员兴奋异常,声音都带着颤抖。
“或可暗中资助蒙哥,助其成事!若蒙哥胜,则我朝划黄河而治可期!若其败,亦能极大消耗窝阔台实力,使其无力南侵!”更激进者已然开始谋划如何下注。
史弥远一党的脸色则难看至极。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陆明远不仅预言了蒙古内乱,如今这内乱竟以如此迅猛的态势成为现实,这无疑极大地增强了陆明远话语的分量和其个人的权威。他们之前所有的攻讦,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陛下!万万不可!” 史弥远不得不亲自出列,声音沉痛,“蒙古内乱,其势虽凶,然狼群相争,胜者必更嗜血!我朝若贸然介入,无论支持何方,一旦被另一方知晓,皆是我大宋之祸!届时,无论谁胜出,都将视我朝为仇敌,挥师南下!当务之急,是严守边境,加固城防,使其内斗,而我自固本培元,方为上策!”
他这番话,立足于稳妥,倒也不无道理,赢得了不少畏惧风险官员的赞同。
皇帝赵瑗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吵作一团的臣子,只觉得头痛欲裂。巨大的机遇与巨大的风险如同冰火交织,让他无所适从。支持蒙哥,可能获得巨大利益,也可能引火烧身;坐观其变,可能错失良机,也可能安稳度日。最终,他再次采取了和稀泥的态度,一方面严令边境各部“谨守疆界,不得妄动”,另一方面,又给陆明远发去密旨,内容依旧是那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的说辞,但语气中,已然多了几分默许甚至期待。
真正的决策权重,在不知不觉中,已然转移到了北疆,转移到了陆明远的手中。
真定帅府内,陆明远面对着韩震带回的、关于蒙古内战已然爆发的确凿情报,以及临安那份意味复杂的密旨,神色凝重如铁。
局势的发展,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剧烈。他成功地搅动了风云,但风云变幻之剧,也超出了他最初的掌控范围。
“大帅,我们该如何应对?蒙哥那边,再次派来了密使,催促我们表明态度,至少希望在边境上给予一些策应,牵制窝阔台的部分兵力。”韩震禀报道。
陆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深邃。地图上,代表蒙古的色块仿佛正在剧烈地蠕动、分裂。
“我们不能直接出兵。”陆明远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那是授人以柄,自取灭亡。”
“那……”
“但我们可以做三件事。”陆明远转过身,眼中闪烁着谋略的光芒,“第一,粮食、铁器、布帛。蒙哥初起,最缺的不是兵,而是维持战争和部众生存的物资。通过隐秘渠道,有限度地、分批地卖给他们。记住,是‘卖’,不是‘送’,而且要混杂在普通边境贸易中,不能留下任何官方把柄。”
“第二,情报共享。将我们掌握的,关于窝阔台兵力调动、后勤路线的情报,‘无意中’泄露给蒙哥的人。同样,关于蒙哥一方的重要动向,也要及时掌握。”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陆明远的目光锐利起来,“我们要让窝阔台知道,他后院起火,我朝并非毫无所知,但也让他相信,我朝目前的主要意图是自保,并无意直接介入。甚至可以暗示,若其愿意付出一定代价(例如,承诺在一定期限内不南侵),我朝甚至可以保持中立,甚至……在某些方面对他进行有限的物资‘贸易’。”
韩震倒吸一口凉气。大帅这是要两头下注,左右逢源!既要暗中资助蒙哥,让他有能力与窝阔台长期消耗,又要安抚窝阔台,避免其狗急跳墙,全力南攻!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需要极其精准和高超的手腕,一旦玩脱,便是两面受敌!
“这……是否太过危险?”韩震忍不住问道。
“险?”陆明远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如今这局面,安坐不动才是最大的危险!唯有主动搅动这池水,让双方都离不开我们,又都不敢轻易动我们,我们才能在这夹缝中求得生存,乃至……谋得最大的利益!”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坚定:“立刻去办吧。记住,所有行动,必须绝对隐秘,参与之人,必须绝对可靠。我们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步都不能错。”
“末将明白!”韩震肃然领命,转身离去。
陆明远独自留在帅府,窗外已是夜色深沉。他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鬓角愈发明显的白发。他提起笔,开始起草一份给皇帝的密奏,详细分析蒙古内战的现状、可能走向,以及他提出的“有限介入、左右制衡”之策的必要性与可行性。他必须让皇帝理解并(哪怕是默许)支持他的做法,这既是为了国家,也是为了他自己。
写完密奏,他并未休息,而是再次走到舆图前。他的目光越过真定,越过黄河,投向那片正在血与火中厮杀的广袤草原。
他点燃的这场大火,已经彻底改变了北方的格局,也深刻地影响着他和大宋的命运。他不再是那个单纯防御的边帅,而是成了一个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两大帝国命运的操盘手。
权力与风险并存。他知道,自己已然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未来的史书会如何评价他?是力挽狂澜的国之柱石,还是擅启边衅的乱世枭雄?
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他必须用尽一切手段,守护脚下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至于身后名,就留给后人去评说吧。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是无数的魂灵在哭泣,又仿佛是历史车轮碾过时空发出的沉重回响。陆明远的身影在灯下拉得很长,很孤独,却也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