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白驹过隙,倏忽十三载。
西林觉罗府邸的琉璃瓦在岁月淘洗下沉淀出温润的光泽,庭院里那株见证过惊心动魄之夜的海棠,已亭亭如盖,花开花谢间,无声诉说着流年。
当年襁褓中的小粉团乌林珠,早已褪去稚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继承了父亲西林觉罗刚安的深邃轮廓与母亲富察淑华的精致眉眼,肌肤胜雪,一双杏眼顾盼神飞,清澈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灵慧。
尤其那对随了她的阿玛、若隐若现的梨涡,总让她笑起来时如同沾了晨露的花苞,娇俏动人。
西林觉罗刚安的手段雷厉风行,当年寒山寺的暗流与府内的腌臜,已被他梳理得干干净净。
幻心连同她那个妄图“换天”的表姐王氏一家,结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彻底消失在宁古塔的风雪与更荒僻山村的尘埃里,再也未能掀起一丝涟漪。
府邸上下内外,如同被清水反复涤荡过的玉器,澄澈安宁。
乌林珠在父母无边宠溺与两位兄长——跳脱憨直的安巴与少年老成的多隆敖——花样百出的呵护中无忧成长。
乳母佳欣嬷嬷和侍女落花、微雨,更是将她视若珍宝,照顾得无微不至。
外人眼中,她是江宁织造府最耀眼的掌上明珠,命运似乎慷慨地铺就了一条繁花似锦的路。
然而,乌林珠心中那本无形的“剧本”却从未合上。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命运的诡谲。
后年,便是乾隆二十一年,四年一度的八旗选秀大典。
按照“原定剧情”,那时的她应已沦为辗转飘零的丫鬟“金锁”,卑微地仰望紫禁城的巍峨宫墙。
如今,她既是西林觉罗乌林珠,便要亲手将这剧本撕碎重写。
“团团,消息准确吗?”闺阁深处,乌林珠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盆素心兰的叶片。
窗外春光明媚,她的声音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一只旁人无法得见、圆滚滚的熊猫幼崽,正懒洋洋地悬浮在半空,抱着根虚拟的嫩竹笋啃得欢实。
听到问话,它忙不迭地点头,奶呼呼的声音直接在乌林珠的识海响起:“姐姐放心!蜜蜂小队和蝴蝶侦察机连轴转监控呢!乾隆老儿这次‘微服私访’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他肯定会在下月中旬驾临寒山寺祈福,时间大概在申时前后。错不了!”
团团得意地甩了甩毛茸茸的小尾巴,一副邀功请赏的模样,“这几年他也不是没来过江南,可姐姐你还小,没法行动。这次时机刚好!”
乌林珠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嗯,辛苦了团团。后宅女红、诗词歌赋、管家理事……这些‘大家闺秀’该学的,这些年我一样没落下。如今,是时候加点‘特别’的戏码了。”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阿玛额娘的陪嫁庄子就在寒山寺旁的翠微山下,正是‘偶遇’的绝佳所在。告诉嬷嬷和微雨姐姐,我想去庄子上小住半月,赏荷散心。”
她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提前布局,远离府衙的喧嚣,也避开家人过度的关注。
半月时光,在乌林珠看似闲散实则精密的安排下悄然流逝。
翠微山下的庄子焕然一新,仆役们得了严令,务必让大小姐住得舒心。
最吸引人的,是庄后那片天然生成的广阔荷塘。
正值盛夏,恰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
碧绿的荷叶田田如盖,密密匝匝铺满了整个水面,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
粉的、白的荷花点缀其间,亭亭玉立,或含苞待放,或凌波盛开,在骄阳下散发着清雅馥郁的芬芳。
微风过处,翠浪翻滚,荷香满衣,恍若仙境。
乾隆十七年六月廿三,申时初刻。
阳光依旧炽烈,但暑气已略微收敛。
荷塘边的水榭里,乌林珠褪下了平日在府中略显庄重的旗装,换上了一身浅碧色的轻便纱衣,裙裾上只用银线绣着几支疏朗的莲叶,清爽素雅。
鸦青的长发只松松绾了个小髻,斜插一枚点翠蜻蜓簪,余下的发丝如瀑布般垂落肩头,更衬得脖颈纤细修长,肤色莹白如玉。
“微雨姐姐,你看那朵并蒂莲开得多好!”乌林珠指着荷塘深处,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她提起裙裾,赤着玲珑白皙的双足,小心翼翼地踏上系在岸边柳树下的一叶小舟。
微雨提着裙角,又是紧张又是无奈地紧随其后。“我的好格格,您可仔细脚下!仔细掉水里去!要不还是让奴才们来摘吧?”
“自己采的才有趣呢!”乌林珠回头嫣然一笑,颊边梨涡乍现,眼眸弯成了月牙儿。
她拿起一支长柄的采莲爪,小船在她和清心不甚熟练的配合下摇摇晃晃地荡向那丛开得最盛的荷花。
水波荡漾,倒映着她灵动轻盈的身影。“哎哟!”小船被荷叶根茎绊了一下,微微一晃。
乌林珠“惊呼”一声,身子顺势向前一倾,手中采莲爪精准地勾住了那朵并蒂莲的茎秆。
她借力稳住身形,顺势将花折下。
晶莹的水珠溅落在她脸上、鬓边,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她甩了甩头,水珠飞散,她举起那支婀娜的并蒂莲,对着岸边紧张观望的佳嬷嬷和侍女们炫耀似的挥舞,笑声如同清泉流淌,穿透层层叠叠的莲叶,远远地飘散开去。
就在这一刻,荷塘上方,寒山寺后山的石阶上。
一行人正拾级而下。
为首之人四十出头年纪,身着宝蓝色暗云纹锦缎长袍,腰间悬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手持一把素面折扇。
他面容清癯,眉宇开阔,目光锐利沉静,虽作富商打扮,但那份久居人上的雍容气度与隐隐的威势却难以掩饰。
正是微服南巡的乾隆皇帝弘历。连日体察民情,处理密奏,虽未显露疲惫,但眉宇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寒山寺的檀香并未完全驱散他心头的沉郁。
行至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乾隆驻足远眺,想借这江南山水抒解胸臆。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下方层叠的翠色,掠过点缀其间的田舍村庄,最终,无可避免地被山脚下那片广袤璀璨的荷塘攫住。
绿波红浪间,那叶小舟如同碧玉盘中的一枚莹白珍珠。
舟上少女浅碧的身影,在满目浓绿与娇红中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她甩头溅起水珠的动作,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野趣与生机;举起并蒂莲时那粲然一笑,仿佛瞬间点亮了整个黯淡的午后。
就在乾隆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那道倩影时,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蓦地回首,视线隔着遥远的距离,竟仿佛精准地、毫无预兆地朝山腰平台的方向望来!
惊鸿一瞥!
乌林珠那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眸子,带着一丝俏皮的疑惑,如同两道清泉,直直撞入乾隆的眼底。
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四肢百骸,乾隆握着折扇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
胸腔里那颗早已习惯了翻云覆雨、沉稳如山的心脏,竟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一股陌生而强烈的悸动感瞬间攫住了他——那是久违的、属于青春少年情窦初开时才有的悸动,猛烈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愕然。
仿佛沉寂多年的枯井,骤然投入了一颗璀璨的明珠,激荡起涟漪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