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废弃化工厂地下三层的通风管道滴落。
陆昭站在玻璃舱外,呼吸平稳,眼神锐利。
他刚刚退出“记忆回廊”的那一刻,脑中已飞速重组所有细节——那些被精心编织的情感陷阱,如今在他眼中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所有的“记忆”片段,窗外都是阴天。
灰云低垂,雨丝斜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潮湿的悲情之中。
可父亲的日志清清楚楚写着:2013年11月21日,晴转多云。
那天下午,韩明远因违规操作精神病患用药被陆振华当面训斥,监控本应留存。
可现在回放的画面里,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霾密布的天空。
这不是巧合。
更关键的是母亲那晚——沈秀兰翻阅日记的那个深夜,家中暖气系统故障,整栋楼停电两小时。
邻居老周曾提过,她裹着厚毛毯坐在灯下,手指冻得发红。
可“记忆回廊”中的她,只穿一件单薄睡衣,神情平静,毫无寒意。
这些物理环境的真实痕迹,全被抹去了。
陆昭终于明白:“影首”所依赖的,并非完整的记忆数据,而是基于残缺档案和外界误解重建的心理模型。
它用的是别人以为的“真相”,而非真正的事实。
它的力量来源于认知偏差,而一旦有人能指出裂缝——哪怕只是一缕光——整个幻象都将开始崩塌。
他缓缓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黑色录音笔,在按钮上停顿了一瞬。
“如果你看到这场雪,”他低声说,声音冷静,“说明我已进入你的系统。”
话音落下,他将录音笔递给小林。
后者迅速接入主控终端,将其嵌入系统自检音频流——伪装成一段例行提示音,在每一次循环重启时自动播放。
没有触发警报,没有留下日志,就像一粒尘埃落入洪流,悄无声息。
但这粒尘埃,是病毒。
陆昭重新走向玻璃舱。
“你真要再进去?”小林压低声音,手指悬在紧急断电开关上方,“一旦神经信号同步失败,你的意识可能被困在里面。”
“正因为我进去,它才会相信自己掌控一切。”陆昭轻笑,目光扫过四周闪烁的屏幕,“它想让我崩溃,就得先让我‘接收’。可这一次……换我来发送。”
他踏上平台,闭目,深吸一口气。
感应器启动,电子音再度响起:
【L7样本接入。共情模式重载中……】
光影流转,雾气升腾,记忆回廊再次开启。
但这一次,陆昭没有被动接受。
他主动沉入意识深处,调动最原始的情感锚点——童年那个从未下过雪的冬夜,他发着高烧,独自蜷缩在床上。
父亲早已牺牲,那晚根本无人为他盖被。
可此刻,他在脑海中构筑出一个全新的画面:
窗外大雪纷飞,积雪压弯了梧桐枝,寒风撞击窗框发出呜咽。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披着旧军大衣走进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梦境。
那人走到床边,伸手抚平被角,低声说:
“爸爸也怕黑,但我们得坚强。”
这句从未听过的话,带着泥土与烟草的气息,缓缓渗入神经共振频率。
情感的真实性超越了事实本身——那是陆昭内心深处最渴望听见的声音,是他十年来独自面对黑暗时支撑自己的信念投射。
随着这段虚构记忆通过生物反馈系统扩散至主服务器,整个“记忆回廊”忽然剧烈震荡。
所有正在播放的画面——陆振华签字、沈秀兰流泪、童年生日清晨——全部出现雪花噪点,图像扭曲,帧率紊乱。
就像是平静湖面骤然投入巨石,涟漪四起,倒影破碎。
控制台前的小林猛地抬头:“神经信号反向注入成功!他在用情绪污染系统数据库!”
远处主屏忽明忽暗,原本流畅的记忆流开始卡顿、跳帧,甚至出现短暂黑屏。
而在某一瞬,所有屏幕上竟同时闪过一片虚幻的雪景——短短半秒,随即消失。
可就是这一瞬,让角落里的老赵瞳孔骤缩:“刚才……是不是下雪了?”
没有人回答。
寂静中,一阵机械滑动声从穹顶传来。
一道隐藏的合金门缓缓开启,一名男子缓步走出。
他身穿旧式白袍,领口别着一枚银色徽章——塔形图案中央嵌着一只闭合的眼。
步伐沉稳,面容冷静到近乎无情。
“白塔指挥官”。
他手中握着一枚遥控器,指节分明,神情未变,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你以为干扰画面就能取胜?”他的声音如同冰层下的水流,平稳却透着杀意,“我们测试过上百种情绪变量——恐惧、悲伤、愤怒、悔恨……每一个样本最终都会崩溃。你不过是个失控的变量,一个不该存在的异常。”
他举起遥控器,轻轻按下按钮。
主屏幕猛然一暗,随即亮起全新影像:
一间昏暗的急诊室,血迹涂抹在地板边缘。
陆振华躺在担架上,胸口插着半截钢筋,嘴唇青紫,呼吸微弱。
几名警察围在周围,其中一人正俯身倾听遗言。
画面中,父亲艰难地张嘴,声音断续:“别查了……太深了……收手吧……”
正是警方当年对外公布的“临终嘱托”。
可陆昭只是盯着,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把刀,划破了整个空间的压抑。
“你说他放弃调查?”他睁开眼,直视“白塔指挥官”,“可就在他说这句话前两分钟,他用左手把笔记本塞进了通风管夹层——那是线索,不是遗书。”
他指向屏幕右下角,一处几乎不可见的反光区域。
“看见了吗?那里映出了打电话的人影。袖口上的刺绣徽章——‘明远基金会’。他不是沉默,是在等有人能看懂。”
空气凝固了。
指挥官的手指,微微一顿。
灯光熄灭的刹那,整座地下空间仿佛被抽去了灵魂。
应急灯猩红如血,在扭曲的投影残影中缓缓旋转,将金属墙壁染成一片暗红。
警报声尖锐而断续,像是某种垂死生物的喘息,回荡在通风管道与电缆桥架之间。
“白塔指挥官”猛地转身,脚步第一次显出慌乱。
他手中的遥控器尚未完全脱手,老赵已从侧廊阴影中扑出,一记擒拿锁住腕骨,反手夺下装置。
那枚银徽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光,坠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某种仪式的终章。
陆昭踉跄着迈出玻璃舱,神经接口的余痛如电流贯穿太阳穴。
他跪了一瞬,随即撑地站起,指尖触到冰冷地面的一角——一枚U盘静静躺在碎裂的数据线旁,标签上赫然写着:“L7a”。
他没说话,只是将其攥入掌心。
小林的手指仍在终端上飞速敲击,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病毒生效了……主系统正在崩溃,但备份核心还在运行,底层协议……还在响应某种指令。”他的声音微颤,“这地方还有别的控制节点。”
陆昭低头看着读取器屏幕亮起的瞬间,心跳几乎停滞。
画面晃动,像素重组。
父亲陆振华的脸出现在镜头前,背景是昏暗的档案室,墙上挂钟停在11:23。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个,请记住……我不是为了秩序,是为了阻止它。他们想造神,而我只想守住人的底线。”
视频戛然而止。
空气凝滞如铁。
陆昭站在原地,脑海中无数碎片开始拼合——那些被篡改的记忆、被抹去的天气、虚构的遗言。
原来从一开始,真相就被封装在沉默之下,等待一个能听见静音的人。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崩塌的投影幕布,落在尽头那道螺旋向下的楼梯入口。
铁质台阶盘绕而下,隐没于黑暗,仿佛通往地核深处。
那里没有监控探头,没有感应门禁,甚至连通风口都未曾延伸过去。
“下面……还有东西。”沈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扶着墙站起,嘴角渗血,却仍笔直地走向陆昭,眼神坚定如初雪压枝。
“你不该来的。”陆昭低声道,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动摇。
“你说错了。”她伸手接过战术手电,按下开关,光束刺破幽暗,“十年前,他们杀了我的母亲,逼我父亲辞职隐居。三年前,我接手第一起冤案,就是因为证据链被人用‘不可见的方式’篡改。”她顿了顿,目光如刃,“我和你一样,早就踏进这场戏里了。”
陆昭望着她,良久未语。
最终,他轻轻点头,将U盘收进内袋,握紧手电。
两人并肩走向楼梯口。
脚步落下时,金属发出空洞回响,如同敲击棺盖。
而在最深处的黑暗里,某处传感器悄然启动,红点微闪——
仿佛有谁,正等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