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熙三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为闷热。北京城在一种看似缓和的节奏中前行,但有心人都能察觉到,那平静之下,正有无数细小的漩涡在悄然生成。
京营匠作营的改革并非一帆风顺。胡匠头依陆铮之意,试行“按件计工,优工厚赏”的新法,确实激发了工匠们的干劲。
新式鸟铳的打造效率提升明显。然而,此举也触动了旧有利益格局。
一日,几名资格颇老、但手艺已显落伍的匠户,趁着胡匠头去大营汇报,聚在一起喝闷酒。
“老胡如今是抖起来了,眼里哪还有我们这些老兄弟?”
“就是!按件计工?咱们手脚慢些,岂不是要喝西北风?那些小崽子仗着手快,挣得比咱们还多,还有没有规矩!”
“听说他还想把咱们那套‘传子不传徒’的规矩给废了,要搞什么‘公开授艺’?这不是要绝咱们的根吗!”
酒意上涌,怨气更盛。其中一人借着酒劲,竟在夜里偷偷潜入堆放材料的棚子,将几块准备用于打造关键部件的精铁藏了起来,意图延误工期,给胡匠头难堪。
此事很快被负责匠营纪律的忠武军哨官发现。人赃并获,按军法,这已属破坏军备,罪责不小。
胡匠头闻讯赶来,看着那被捆缚在地、面如死灰的老伙计,心中五味杂陈。
消息报到陆铮那里。他没有立刻下令严惩,而是让周遇吉将涉事匠户和胡匠头一同唤来。
“规矩立了,便要执行。”陆铮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匠户,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念你初犯,且有苦劳,死罪可免。杖二十,逐出匠营,永不叙用。”
处理完此人,他又看向胡匠头:“革新之难,在于人心。既要立新规,也要顾旧情。
对于这些跟不上趟的老匠人,可设‘顾问’之职,给予基本俸禄,使其传授经验,发挥余热,而非一味驱赶,逼其生变。”
胡匠头心悦诚服,连连称是。陆铮此举,既维护了军法威严,也体现了人情考量,悄然化解了匠营内部因改革而生的潜在对立。
但此事也给他提了个醒,任何变革,都会触动既有利益,管理必须更加精细。
陆府的平静,也被一件小事打破。
这日,门房收到一份颇为厚重的拜帖和随礼,来自一位名叫钱文奎的商人,自称是苏婉清娘家那边的远房表亲,听闻夫人有孕,特来道贺。
管家陆安查验了礼物,无非是些上等的阿胶、燕窝等补品,并无异常。他依例向陆铮禀报。
“钱文奎?”陆铮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让陆安仔细核查此人背景,同时吩咐,礼物收下,按价回礼,但人就不见了。
锦衣卫的效率很高,很快回报:这钱文奎确实是苏家远亲,但平素在江南经营绸缎生意,与徐家旧部有些牵连,近日才到京城活动。
陆铮心中冷笑。这哪里是走亲戚,分明是借着女眷由头,来探路的。
对方似乎摸准了他对苏婉清的重视,想从内宅打开缺口。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陆铮对陆安吩咐道,“往后此类帖子,一律挡驾。
府中上下,尤其是夫人那边,需更加留意,任何陌生面孔接近,立刻报我知道。”
苏婉清得知后,只是轻轻点头,并未多言,但眼中也多了几分警惕。她深知,自己安好,便是对夫君最大的支持。
这份看似寻常的亲戚走动,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了环绕在陆铮周围的无形硝烟。
那位弹劾陆铮的御史刘正清,虽被李标当庭压下,却并未就此沉寂。
几日后的经筵日讲(皇帝学习经典和治国之道的课程),刘正清作为侍讲官之一,在讲解《大学》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时。
刻意引申,大谈“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暗讽当下有重“术”(方法手段)轻“道”(道德根本)的倾向,引得几位翰林院清流官员频频颔首。
这看似不着边际的议论,实则是对陆铮“酷烈”手段的又一次迂回批评。
消息传到陆铮耳中,他只是一笑置之。他深知,与这些清流在经义上纠缠毫无意义。他更看重实效。
陆铮召来了新任的顺天府尹——一位由林汝元推荐、以干练着称的官员。
“京城乃首善之区,流民安置、市容整顿、防火防盗,皆是关乎民生稳定的大事。”陆铮指着案上一份关于南城治安恶化的报告,“光靠讲‘道’理,能让这些流民有饭吃?能让街面窃贼绝迹?我要的是你拿出具体章程,切实解决问题。”
顺天府尹心领神会,回去后便雷厉风行地推行了一系列措施:划定区域集中安置流民,以工代赈;
整顿市容,清理违章搭建;加强五城兵马司夜间巡逻。不过半月,南城治安便有明显改善。
陆铮用实实在在的政绩,无声地回应着朝堂上的空谈。他明白,在这末世,能活下去、能稳定住局面,才是最大的“道”。
然而,他也清楚,这种“重术轻道”的印象,或许会在士林中持续发酵,成为未来潜在的隐患。
另一边
大同镇总兵马科,近日为一件事犯了难。军中急缺合格战马,以往依赖的蒙古马市因局势紧张几乎中断。
他派往草原的采购小队,费尽周折,才高价带回百余匹蒙古马,其中一匹格外神骏的枣红马。
却被当地一小股与后金有勾结的蒙古部落头领看中,派人传话,非要强买,否则便要劫掠采购小队。
若在以往,马科或许会选择忍气吞声,破财免灾。
但如今,他背后是整顿一新的边军和朝廷的支持,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他一面命令采购小队固守待援,一面亲自点起五百精锐骑兵,连夜出塞,直扑那个蒙古部落的营地。
没有过多言语,一次干净利落的突击,便将那群嚣张的蒙古骑兵击溃,夺回了所有马匹,并狠狠教训了那个部落头领。
此事虽小,却传递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大明边军,不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
消息传开,边境线上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顿时收敛了许多。马科用行动宣告,大明在北疆的威严,正在一寸寸地恢复。
匠营的规矩、府邸的试探、朝堂的暗讽、边关的摩擦……这一件件看似孤立的小事,如同无数细小的溪流,正在悄无声息地汇聚。
它们指向同一个事实:陆铮和他的新政,已然深刻地触动了旧有秩序的根基,反弹的力量正在以各种形式显现。
陆铮站在锦衣卫指挥使衙门的阁楼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知道,真正的风暴尚未到来,但这些不断涌起的“青萍之末”,已足以让他警醒。
他必须更加小心,既要坚定地推动改革,也要时刻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而他,只能握紧手中的舵,在这暗流涌动中,艰难前行。
苏婉清腹中的孩儿,或许将出生在一个比现在更加动荡的时代,这让他肩头的责任,愈发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