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保宁府,某山村
春雨贵如油,但今年的雨水却带着寒意。老农李老栓和他儿子李根生站在自家刚被重新丈量过的田埂上,面色愁苦。
一个穿着号褂的胥吏,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刚钉下了新的田界桩。
胥吏抖着一张文书,趾高气昂:“李老栓,看清楚了!经官府重新清丈,你家这坡地多出三分七厘!
按陆督师的新政,以往隐匿不报的,补缴三年钱粮!
念你初犯,就不追究罪责了,共计纹银一两二钱,或折粮三石,限十日之内交到里长那里!”
李老栓噗通一声跪在泥水里,老泪纵横,“官爷!官爷开恩啊!这坡地贫瘠,往年收成勉强糊口,哪来的余粮余钱啊!
这…这要是交了,我们一家老小下半年可怎么活啊!”
李根生年轻气盛,攥紧了拳头,眼睛通红:“爹!他们这是要逼死我们!这地明明是…”
“根生!闭嘴!” 李老栓猛地拉住儿子,死死按住他。他见过反抗官府的后果,隔壁村王老五一家,就因为抗税,如今男的充军,女的被发卖,家破人亡。
胥吏冷哼一声:“怎么?想抗法?陆督师的令,清丈田亩,充盈国库,是为了剿流寇、御东虏!
尔等小民,岂能不为国分忧?十日,记住了!逾期不交,枷号示众,田产充公!” 说罢,带着差役扬长而去。
李老栓瘫坐在泥地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东虏…流寇…俺没见过…可这官府的刀子,是真真切切要落到脖子上了…”
……
长江水道,九江段
往日千帆竞渡的江面,如今显得冷清了许多。
一条满载粮食的漕船被几艘官船拦住。漕帮小头目赵舵子正对着一名户部主事模样的人点头哈腰。
户部主事面无表情:“赵舵子,不是本官为难你。南京户部有令,今岁漕粮北运需重新勘合,核查粮食品质。
你这船粮,需扣下查验,何时放行,等候通知。”
赵舵子急得满头大汗,偷偷塞过一锭银子:“大人,行行好!这船粮要是误了期限,小的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啊!
这江上跑船的兄弟,几千张嘴都等着这趟活计吃饭呢!”
主事掂了掂银子,却推了回去,压低声音:“不是钱的事。上头打了招呼,要‘仔细’查验,尤其是往北边去的。你且耐心等着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赵舵子一眼,“这世道,安稳待着,比什么都强。”
赵舵子看着主事离去,又看看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船工伙计,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满脸绝望。
漕运一停,沿河靠搬运、修补、餐饮为生的百姓,顿时失去了生计。
……
汉中城外,流民聚集地
越来越多的面孔因战乱和苛政从各地涌来,在城墙根下搭起简陋的窝棚。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气味和绝望的叹息。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眼神空洞。几个半大的孩子为了一点发霉的饼渣扭打在一起。
刚从夔州换防回来的贺人龙,骑马路过此地,看着这凄惨景象,这位悍将也忍不住勒住了马缰,浓眉紧锁。
副将低声道:“将军,听说都是从湖广、河南逃难过来的。地里没了收成,官府税赋却一分不减,活不下去了,只能往西边跑。”
贺人龙啐了一口:“妈的!老子在前线打生打死,保的就是这帮狗官继续欺压百姓吗?!” 他烦躁地挥挥手,“去,把我们随身带的干粮,分一些给那些娃娃!”
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更多的流民,在饥饿和疾病的折磨下,悄无声息地倒毙在荒野路旁,成为野狗乌鸦的食物。
……
汉中,总督行辕后院
夜已深,陆铮却难以入眠。他站在院中,白日里贺人龙汇报的流民惨状,以及各地呈报上来的,因清丈田亩、催缴税赋而引发的零星民变(虽被迅速镇压)的文书,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妻子苏婉清为他披上外衣,轻声道:“还在为政务烦心?”
陆铮望着漆黑的夜空,声音有些沙哑:“婉清,我常告诉自己,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拯救这个帝国,是为了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流离之苦。
可为何…为何我看到的是更多的苦难?川北的农民,江上的漕工,城外的流民…他们何辜?”
苏婉清握住他冰凉的手:“夫君,欲行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痛。剜去腐肉,总会流血。
若因惧怕流血而犹豫不前,则大局崩坏,届时死的,又何止千万?”
陆铮反手握紧妻子,汲取着那一点温暖和力量。“我明白…只是这‘腐肉’,与‘好肉’长在一起,剜起来,痛彻心扉。”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但这条路,我必须走下去。
只能更快,更狠,在帝国彻底崩溃之前,建立起新的秩序。
但愿…但愿后世的史书上,能记得我陆铮今日的不得已,记得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救国的理想与现实的残酷,如同冰火交织,煎熬着这位权倾朝野的穿越者。
他知道自己行走在悬崖边缘,一边是帝国的深渊,一边是良心的拷问。而他所能做的,唯有背负着这沉重的罪与罚,继续前行。
……
汉中,总督行辕(晨议)
厅堂内,气氛凝重。负责民政的官员王朗正禀报着各地情况,声音低沉:“督师,川北三县因清丈田亩,已有十七户豪强被抄家,人头落地,暂时压住了明面上的反抗。
但…民间怨气不小,称我为‘陆剃头’。此外,各地流民数量仍在增加,开春疫病恐将蔓延,药材、粮食缺口巨大。”
刚烈的贺人龙忍不住插话,他指着门外方向,粗声道:“督师!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可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冻死在城外,俺这心里…憋得慌!
咱们打仗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活吗?现在这样…”
陆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没有看贺人龙,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文官武将,最终落在王朗身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苛政猛于虎’,‘与民争利’,这些话,本督听得懂。”
陆铮缓缓站起身,“但你们告诉我,不清丈田亩,国库从何而来?边军数十万将士的粮饷从何而来?
不整顿漕运盐政,如何打破江南对朝廷钱袋子的钳制?
任由土地兼并,流民四起,今日是湖广河南的流民来到汉中,明日就是我川陕的百姓沦为流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