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田的元婴道心,那历经快两千年打磨的琉璃宝体,竟发出了一声细微而清晰的脆响。
一道裂痕,凭空出现。
这道裂痕,比他元婴上即将干涸的生机,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神魂深处的恐慌。
他悬浮在福田峰之巅,浩瀚的神念死死笼罩着山下那片小小的庚七号废田,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里,他见证了一场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创世神迹。
那些被他断定必死的凝露草,在沈君兰那桶污秽不堪的浊水浇灌下,竟真的从死亡的深渊被强行拖拽了回来。
第一天,它们挣扎着挺直了焦黑的茎秆,枯黄的叶片上泛起死灰般的绿意。
第二天,那一抹绿意变得鲜活,其中最强壮的一株,叶尖甚至凝结出了一滴蕴含着微弱灵气的露珠,在晨光下折射出卑微的光。
第三天,所有凝露草的叶片都舒展开来,虽然依旧瘦弱,却充满了不屈的,向死而生的力量!
活了!
真的全都活了!
李福田的神念在剧烈波动,几乎无法维持形态。
他不是没见过起死回生的灵药,但那需要的是传说中的天材地宝,是丹道宗师呕心沥血的丹药,是极其高明的乙木系通天法术。
可她用了什么?
一桶由灶灰、兽骨粉和废矿石混合的垃圾!
这彻底颠覆了他近千年的修行认知。
将他引以为傲的丹道常识,踩在地上,碾得粉碎。
“混沌……这便是混沌道体的力量吗?不入五行,故能掌控五行。视万物为材料,化腐朽为神奇……”
他为沈君兰的行为,找到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无比信服的解释。
这个解释,让他心中的狂热,燃烧到了极致。
然而,与狂热一同升起的,还有一丝无法遏制的焦躁。
因为三天了,沈君兰除了每天定时去“浇灌”那些宝贝草药,其余时间,就是盘膝坐在田埂上,静坐,吐纳。
她根本没有碰他赐下的《五行炼体诀》玉简。
更没有动用储物袋里任何一枚丹药。
她在干什么?
她在浪费时间!
她是在浪费他李福田所剩无几的生命!
他等不起了!
嗡。
空间微微扭曲,李福田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沈君兰面前。
狂风卷起尘土,却在他身前三尺之外,被一股无形的气墙碾碎,化为死寂。
他将元婴老祖的威势收敛到极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
“君兰。”
他开口,声音温和得有些失真。
沈君兰仿佛从入定中被惊醒,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弟子拜见师尊。”
“不必多礼。”
李福田摆了摆手,他目光扫过那片生机盎然的药田,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你这番手段,堪称点石成金,为师也是闻所未闻。”
“只是,这些终究是外物小道。你身负万古不遇之体质,真正的根本,在于自身修为的精进。为何迟迟不开始修炼为师赐你的功法?”
他的话语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催促与质问。
沈君兰垂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回禀师尊,弟子这几日,正是在为修行,做准备。”
“哦?准备?”
李福田的眉毛挑了一下,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你还需要做什么准备?为师给你的丹药,足以让你无视一切瓶颈,直冲筑基!给你的功法,更是宗门不传之秘!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沈君兰没有被他的气势所迫,依旧不疾不徐地回答。
“师尊所赐,皆是无上瑰宝。正因如此,弟子才更觉惶恐。”
她抬起头,那张稚嫩的脸上,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肃穆与认真。
“弟子一夜之间从凡人到炼气三层,根基虚浮,有如空中楼阁。这几日观摩灵植枯荣,感悟生死轮转,越发觉得自身渺小,所知浅薄。修行之路,一步错,步步错。弟子不敢冒进。”
李福田沉默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隐隐暗合天道至理。
换做任何一个长老听到,都会赞许此女心性沉稳,非同一般。
可他不是别的长老!
他是一个寿元将尽,急于看到成果的赌徒!
“你的意思是?”他按捺住性子,沉声问道。
“弟子恳请师尊恩准,许弟子入藏经阁一观。增加见识,提升心境。”
沈君兰终于图穷匕见,她躬身一拜,姿态诚恳至极。
“古人云,玉不琢,不成器。弟子自觉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顽石,空有体质,却无道心。弟子想遍览宗门万卷道藏,读前人修行之经验,看先辈得道之心得。先稳固心境,筑牢道基,而后再以雷霆之势,精勇猛进!如此,方不负师尊厚望,不负这一身体质!”
一番话,字字珠玑,铿锵有力。
李福田彻底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去藏经阁?
看书?
一个拥有混沌道体,能一夜破三境的绝世妖孽,不去疯狂修炼,居然要去藏经阁看书?
这是何等荒谬!
何等不合常理!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但沈君兰的话,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那颗焦躁的心上。
“先稳固心境,筑牢道基。”
“玉不琢,不成器。”
这些话,太对了!
对到他根本无法反驳!
他那颗因为寿元将近而焦躁不堪的心,被这番话狠狠刺了一下。
是啊,自己是不是太急了?
如此一块绝世璞玉,若是逼迫太甚,万一炼废了怎么办?
他的脑海中,两个念头在疯狂交战。
一个声音在嘶吼:“让她修炼!立刻!马上!我没有时间了!”
另一个声音却在冷静地分析:“她说的有道理。混沌道体本就与众不同,或许她的修行方式,就是先格物,再致知。救活废田,是格物。如今要去藏经阁,便是致知。这完全符合逻辑!而且,藏经阁有宗门大阵守护,我的神念也无法探入。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看看她在我无法监视的情况下,心性究竟如何。若她真是去苦读,那便是我宗门之幸!若她偷懒懈怠……哼!”
想到这里,李福田那颗焦躁的心,诡异地平复了下来。
他看向沈君兰的眼神,再次变了。
从一个催促的监工,变成了一个考较后辈的“慈祥”长者。
“好!”
他抚掌,脸上挤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不为眼前力量所惑,反求诸己,沉淀道心。君兰,你果然没让为师失望!这份心性,远超宗内所有所谓的天才!”
他要将这份恩典,变成自己的赏赐。
“准了!为师不仅准你入藏经阁,更赐你最高权限!藏经阁一至三层,所有典籍,你皆可随意阅览!”
他屈指一弹,一枚与之前那块身份令牌不同的,更加古朴的青铜令牌,化作一道青光,飞向沈君兰。
“持此令,藏经阁守阁弟子,无人敢拦你。”
沈君兰双手接过令牌,再次深深一拜。
“多谢师尊成全!弟子定不负师尊栽培!”
“去吧。”
李福田大袖一挥,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模样,转身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他要回到福田峰,静静地等待。
等待这块璞玉,自己打磨出耀世的光华。
沈君兰直起身,低头看着手中冰凉的青铜令牌。
她能感觉到,那道如影随形,笼罩在自己身上无时无刻不在的窥探神念,终于随着李福田的离去而消失了。
她没有立刻动身,而是转身,又仔仔细细地给每一株凝露草,浇了一遍水。
做完这一切,她才朝那座刺入云海的古朴巨塔走去。
丹鼎宗藏经阁。
宗门重地,万法之源。
当沈君兰手持青铜令,出现在藏经阁门口时,两名负责守阁的筑基期内门弟子,脸上写满了震惊。
他们从未见过这个少女,但她手中的令牌,却让他们心神剧震。
那是……元婴老祖的亲传弟子令!
“师……师叔请!”
两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躬身行礼,主动为她推开了那扇沉重无比的千年铁木大门。
轰隆隆。
大门开启,一股混杂着古籍、墨香与岁月沉淀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沈君兰没有理会身后两人惊疑不定的打量,一步踏入了这座知识的海洋。
在她踏入阁楼,身影被门后光影吞没的瞬间。
那扇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也隔绝了,那或许还存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窥探。
沈君兰停下脚步,站在空旷寂静的第一层大厅中央。
前一刻还写满恭顺、求知、肃穆的脸,在这一瞬,所有的伪装都褪得一干二净。
她缓缓抬起头,环视着一排排直通穹顶的巨大书架,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玉简与典籍。
一抹极淡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弧度,在她唇边一闪而逝。
终于暂时摆脱老东西的监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