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带她去镇政府开会,经过一楼的缝纫铺,几个像老巫婆一样的大娘,手里拿着破布卷成的软棍,冲过来捉牵着母亲衣角的她,“嘎嘎”怪笑着大声喊:“小尾巴来了,小尾巴来了,脱了她的裤子,给她装上小鸡鸡。”她吓得哭着往母亲身后躲。母亲先还容忍着,直到她嚎哭着使劲往自己身后的墙壁脚钻,暴怒起来,喝道:“好了,好了,别瞎胡闹了,没看到孩子已经吓哭了吗?”老巫婆们悻悻地低着头回去干活儿,嘴里嘟囔着“那么小气、开个玩笑都不行”。妈妈牵着她的手上楼,安慰她:“她们没有恶意,逗你玩呢,她们以为妈妈想要个男孩,其实妈妈就是爱你,男孩女孩都一样爱。”妈妈让她坐在二楼会议室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她很想下楼,跑出去和街上的孩子一起玩,又怕那些老巫婆。楼梯拐弯那儿有扇窗子,窗外是一个院子,院子里长着一棵石榴树,树上开满火红的石榴花。她坐到窗台边看那美丽的红花,好想伸手摘一朵,够不到。散会了,母亲夹在一群人里出来,问她:“怎么坐这儿来了?你不是怕那些老太婆吗?”她指着满树红花,说:“妈,花好看,你帮我摘。”和母亲一起下来的一位叔叔,打开窗户,蹲下身子,准备伸出胳膊帮她摘一朵,被母亲劝止。母亲对她说:“那是石榴花,花落了,秋天会结出大石榴,大石榴又酸又甜,可好吃了。摘了花,就结不了石榴了。”她一直盼着秋天,盼着母亲再带她去镇上开会。
春节前,妈妈买了几只鸡,忙着处理公务,没时间杀,扣在笼子里,让她看着,别让鸡从笼子里钻出去飞走了。她忠实地守着鸡笼子。鸡们拱着笼子动起来,她吓得步步后退,摔到房头坡下水沟里,被听到喊声的姐姐们救起来,发现右胳膊不听使唤了。那天晚上天很冷,长长的街道,黑乎乎的,人影幢幢,母亲背着她去理发店找罗锅理发师,锣锅子脸色铅灰,面无表情,听母亲说完,抓起她的胳膊转圈,转着转着突然往里一送,只听“喀”的一声,锣锅让她“把手抬起来”,她听话地抬起手,母亲欣喜出声:“好了,好了。”母亲千恩万谢谢过锣锅子,背着她,走出理发店,那个绘着彩条不停转动的花筒,离她好近,好想伸手摸一下。她又困又乏,趴在母亲肩上。长街寂寥,发白发亮的地面在幽暗的路灯下冒着白烟,两边的房子黑黢黢的,里面肯定藏着很多可怕的东西。可是她不怕,她的脸贴着妈妈温暖的脖颈,感受得到妈妈的脉动,那是她熟悉的韵律,像大海的潮汐,她睡着了。
母亲用一条蓝底白点的长围巾衬着一本薄书,挂在她脖子上,兜住她的胳膊,叮嘱她自己坐在房头小方凳上晒太阳,看小人书。几个讨人厌的男孩子站在对面马路上用话撩拨她,她只听母亲的,不理他们。一个小男孩捡了根棍子,搅动水沟里的脏水,脏水溅到她身上,她喊起来,二姐从屋里跑出来斥骂他们,另一个男孩捡了块大石头,狠狠砸在水沟里,她大叫一声“啊”,本来准备去追打男孩子的二姐返身问她:“怎么了?”她说:“脏水进我耳朵里了。”男孩们丢下棍子鸟兽散。一星期后,胳膊好了,她得了中耳炎,疼的满世界只剩下疼了,右边耳朵往外冒脓水。消炎后,听不见声音。母亲带她去中医院,穿白大褂的光头老头拿着一根长长的挖耳勺,狠狠一勺挖进去,疼的她一声惨叫——“啊!”,坐在靠墙长椅上的其他病人纷纷逃走。老头骂她,母亲急了,说:“疼,还不许孩子叫吗?你讲不讲道理?”母亲待人总是和颜悦色,她还没见过母亲像这样面红耳赤大声跟人争。
五岁的时候,她得了黄疸肝炎,每天两个姐姐轮流带她去医院打针。那天母亲带她去打针,回来的时候,母亲要背她,她不让,说:“我长大了,自己能走。”母亲心疼她,说:“两边屁股轮流扎针,走路疼吧?妈妈背你走。”硬要背她。她跟母亲商量:“背到前面那根电线杆那儿,就放我下来。”母亲答应了,却不放她下来,一直走到院子隔壁的小学门口,才放下她。
她上学了,有一天早晨放学回家,门锁着,她和三姐饿着肚子去上课。老师正在讲课,教室门推开一条缝,母亲满含歉意的脸出现在教室门口,她听到母亲说:“镇上突然通知,锁了门去开会,孩子没吃上早饭。”然后递给老师一个蓝色的手绢包。下课,老师把手绢包递给她,里面装着一个因为馏干了锅底儿烤的焦黄的馒头,里面夹着干辣椒炒过的酸卷心菜,还温热着呢。她狼吞虎咽吃完。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酸菜夹馍。那个蓝底儿上印着一朵粉红的牡丹花的花手绢,现在应该还在缝纫机抽屉里。
朝夕相伴的母亲突然消失了整整半天,那天中午饭,是放学后三姐胡乱热的剩饭。晚饭前,母亲回来了,面色有点苍白,眼睛还有点肿,像是哭过。袁妈妈在旁边叹息着说:“你本来可以有个小弟弟,现在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微熹的晨光中,母亲一手拿着一个乳白色的细颈瓶子,一手用一根筷子在瓶子里搅动了一下,带出一小团乳白色浓稠的液体滴进桌上一个搪瓷缸子里,母亲递过筷子,小声对她说:“快,张嘴。”她听话地张嘴,母亲手里的筷子飞快地在她嘴上刮过,一股又香又甜,似乎还有点儿熟悉亲切的味儿充斥了她的的口腔,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就滑进了肚儿里,母亲爱宠地问她:“好不好吃?”她完全醒了,坐起身说:“好吃,还想吃。”母亲说:“你明天早点醒,还给你吃。”自己用筷子搅拌了几下那杯热水,端起来喝。回头看她还眼馋地看着,把剩下的小半杯递给她,她端起来喝了,跟水差不多,淡淡的,有一点儿甜香味。
二姐、三姐出嫁前那几年,爸爸像火药桶,一触即发,不触也会莫名其妙地自燃,发怒的时候会用皮带抽得三姐满屋子尖叫着乱窜,有一回还让二姐“跪下”,用皮带抽她,二姐低头默默忍受。那几天爸爸去J城出差,家里着实和静了几天。三姐对妈妈说:“跟他离婚,咱们不要那个活阎王了。”妈妈眼里含着泪水,说:“你爸吃的苦太多!”三姐抢白:“他吃苦,你就没吃吗?你还是因为他吃的苦呢,没他你不用吃那么多苦。”她问:“妈,你当初为啥嫁给我爸?”妈妈面露神往,说:“你爸年轻的时候,可神气了!”她又问:“就因为他年轻时候神气,你就为他吃一辈子苦,还要继续吃苦吗?”妈妈咽着嗓子说:“你爸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二十年被剥夺了,那些从前不如他的,现在都在他上面,他心里不好过。你们要体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