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身为排长,好歹也是位尉官,可此刻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犹豫,下一秒便会和地上那人一样,命丧当场。
溃兵排长急忙整理思绪,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哪怕先前被日寇追杀,他也未曾如此恐惧。
死亡,从未如此真切地贴在咫尺之间。
声音虽带颤意,总算勉强清晰。
他竭力压制内心的恐慌,生怕再有半句含糊,激怒眼前这位已近癫狂的团长。
“董……董团座,此事千真万确,在场弟兄全都亲眼所见!突围之时,我军机枪手率先阵亡,军座大义凛然,挺身而出,亲自操起机枪扫射敌寇。可……可子弹无情,天道无眼!就在军座奋勇杀敌之际,一颗子弹自鼻梁贯入,穿颅而出——军座当场殉国……董团座,不是我们贪生怕死,军座一倒,全军崩溃,我们也无力回天啊!求您开恩,饶我们一条生路!”
就在这溃兵排长说到“武”将军中弹身亡的瞬间——
原本尚能支撑的董成海,脸色骤然惨白如纸,身体猛地一晃,连手中的配枪都握持不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一连长急忙上前搀扶,只觉触手冰凉,仿佛抱住一具寒尸,顿时大惊失色:“团座!您怎么了?!”
那溃兵排长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整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但心中却稍稍一松——总算没被暴怒的董成海当场击毙。
过了许久,一连长在董成海耳边反复呼喊,几乎声嘶力竭。
董成海这才缓缓睁眼,面色依旧苍白如雪。
一连长离得最近,看得最清,心中猛然一震:团长的眼中,竟已毫无神采,往日的锐气与光亮荡然无存。
此刻的董成海,如同一具空壳,眼神呆滞,魂魄似已远去。
“团座!团座——”
一连长不断呼唤,甚至壮着胆子轻轻摇晃他的肩膀。
良久,董成海的目光才略微恢复一丝清明。
“扶我起来。”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几近耳语。
“是!”
一连长连忙将他扶稳站起。
“枪。”
一连长迅速捡起掉落的配枪,毕恭毕敬递还至董成海手中。
瘫坐在地的溃兵排长见状,心头再度一沉,冷汗直冒。
董成海接过枪,手臂却只是无力垂下,不再指向任何人。
他的语气低缓,透着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悲恸:“我问你,军座牺牲时,身边还有谁?警卫团呢?”
溃兵排长浑身一抖,不敢隐瞒,低声如实禀报:“鬼子发起猛攻,阵地眼看不保,大多数人早已溃逃……军座身边,最后只剩十余人仍在抵抗……”
“妈的,一群懦夫,败类!”
董成海怒不可遏,咬牙切齿。
他清楚记得,军部本应配有完整警卫团护卫首长安全。
如今“武”竟要亲执机枪,足见其余人早已弃阵而逃。
“我再问你,”董成海声音陡然阴冷,手指紧扣枪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军座的遗体,现在何处?”
这一问,犹如刀锋划过众人心头。
溃兵排长一个激灵,连忙叩首:“我们想抢回遗体,可鬼子也在争夺……最终……最终军座的遗体落入敌手……”
“废物!你们全都该死!”
董成海怒吼一声,竟猛然夺过一连长怀中的轻机枪,哗啦拉开枪栓,保险瞬间打开,枪口直指一众溃兵。
溃兵排长吓得磕头如捣蒜,其余溃兵本以为劫后余生,此刻却被死神再度扼住咽喉,四下骚动,惊叫连连。
董成海厉声喝道:“跪下!”
所有溃兵在惊惧中纷纷跪倒在地。
“军座为国捐躯,奋不顾身,忠义参天,竟死于你们这帮懦夫败类之手,实乃我心之大恨!
如今连军座的遗体都拱手让给敌寇,你们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今日若不诛杀尔等,怎对得起军座英灵不朽?
来人,准备处决这些临阵脱逃之徒!”
“团座饶命!饶命啊!”
一名溃兵排长嘶声哀求,其余士兵亦在恐惧中嚎啕痛哭。
“没有!小鬼子并未毁坏军座遗体!听说他们将遗体完整保存,还予以厚葬……厚葬了啊!”
董成海冷笑一声:“我们的民族英雄,何时轮到倭寇假意尊崇?荒唐!可悲!更是奇耻大辱!”
他口中虽骂,手中紧握的轻机枪却缓缓垂下。
一连长低声请示:“团座,这些逃兵该如何处置?”
董成海强压悲愤,神情坚毅,冷然下令:“编入我部,充当前锋。若有退缩者,当场击毙。”
“是!”
溃兵们双腿发软,却无人敢违抗半分。
董成海再度下令:“此地不可久留,日军若再逼近,唯有死路一条。距此不远便是南北孔滩沁河东岸,王团长此时应已率后勇团占据阵地,我们速去会合,依托工事反攻敌军。”
行军途中,董成海将一连长陈有云唤至身边,不再以长官身份发话,而是如兄长般低语:“有云,后勇团应当已经西渡沁河。过了河,就能跳出日军包围……活下去!”
董成海素来寡言,说完最后三字,重重拍了拍陈有云的肩膀。
陈有云一愣,一向唯命是从的他,此刻却生出疑虑,沉声问道:“团座,您这话什么意思?”
董成海平静答道:“我要你带着咱们的老弟兄过河……有云,这么多兄弟跟着我们拼杀,如今只剩你一人在我身旁。我不愿所有人都葬送在此,至少留下一点火种,替死去的兄弟好好活着。”
“团座,要走一起走!”
董成海苦笑:“我自追随军座南征北战,听闻他殉国那一刻,便已立誓相随。当时未能护他左右,是我失职。但他既已成仁,属下岂能独生?心意已决,你只管执行命令。”
陈有云却放声大笑:“团座,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您追随军座多年,可我也跟随您浴血奋战了这么久!在您眼里,我陈有云竟是贪生怕死之徒吗?团座若赴黄泉,路上怎能少了兄弟作伴?”
话音落下,二人目光相接,董成海仰天狂笑,笑声激荡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