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通道如同巨兽的食道，冰冷、潮湿，弥漫着金属锈蚀和能量过载后的焦糊味。里克在其中狂奔，脚步声和左臂金属关节的运转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敲击着他自己的耳膜，也如同战鼓，擂响他胸腔里那颗半是血肉、半是冰冷造物的心脏。
71%的同化率。
这个数字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维。他感觉自己被割裂了——一部分是那个在废墟里挣扎求生、会恐惧会疼痛的“里克”；另一部分，则是一个冰冷的、高效的、正在以非人精度处理着周围信息的“东西”。他的视觉能捕捉到黑暗中红外辐射的微弱差异，判断出前方通道的结构稳定性；他的听觉能过滤掉身后持续不断的挖掘和撞击声，精准定位其中属于追击单元的具体方位和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右臂内那陷入沉寂的“钥匙”所散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涟漪，如同冰冷的深海下潜伏的巨兽。
这种感知超越了五感，是一种直接的、冰冷的数据流，涌入他正在被改造的大脑。
他厌恶这种感觉，却又不得不依靠它来求生。
“左转，37米后通道有结构性塌陷风险，建议提速通过。”一个毫无情绪的声音仿佛在他脑中响起，那不是守则，而是他自己…新生的“本能”。
里克咬牙，将更多能量灌注到双腿——那里也有相当部分被同化了，肌肉与强化纤维交织，爆发出远超从前的力量。他像一道暗影，掠过那段发出不祥呻吟的通道，刚冲过去，身后就传来一声闷响，碎石和尘土轰然落下，堵死了来路。
暂时阻断了追兵？不，守绝不会被这种小把戏拦住太久。她的机械单元可以轻易熔穿或者挖通这种障碍。
必须更快！必须到达更复杂的地形！
通道开始出现岔路。一些是自然形成的岩缝，一些是古老遗迹本身的结构，还有一些…则是“母亲”势力挖掘勘探留下的痕迹。冰冷的直觉为他指引着方向，选择那条向上、并且结构最不稳定、最不利于大型机械单元通行的路径。
他甚至开始主动利用这种“直觉”。
在一次经过一条侧面的、布满生锈管道和裸露电缆的狭窄维修通道时，他猛地停下。左臂抬起，幽蓝的光芒再次汇聚，这一次不再是狂暴的冲击，而是高度集中的切割光束！他精准地切断了十几根主要承重和能量传输结构！
“轰隆！”
整个通道段剧烈摇晃，上方的金属梁和岩层扭曲着砸落，彻底封死了这条路，也引发了连锁的坍塌，朝着后方追击者的方向蔓延而去。
【…战术思维模块激活…同化模式异常…但效率…提升…】守则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干扰杂音，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的破坏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无法理解，一个刚刚还在绝望挣扎的“残次品”，为何突然拥有了如此冷酷高效的战术执行能力。
里克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杰作”。他只是继续奔跑，冰冷的瞳孔里没有任何得意，只有绝对的必要性。他正在学习如何使用这把新获得的“武器”，包括他自己的身体，以及那沉静的钥匙。
生存是第一指令。逃离是唯一目标。
不知奔跑了多久，身后的轰鸣声似乎被层层岩壁和废墟阻隔，变得遥远而沉闷。他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似乎是两个不同时代建筑的挤压碰撞处。脚下是古老的、带有奇异纹路的黑色金属地板，而头顶和四周，则是“母亲”建造的基地常见的灰白色合金支撑梁和粗大的管道系统。空气中漂浮着冰冷的尘埃，以及一种…奇异的寂静。
他暂时甩掉了追兵？
里克靠在一根冰冷的金属柱后，剧烈地喘息着。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那是尚且属于血肉的部分在抗议这种极限的透支。但更大部分的身体，只是冷静地汇报着状态：能量水平下降至65%，左臂关节有轻微磨损，同化率稳定在71.4%，钥匙接口处于休眠低功耗状态…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腕处，之前与钥匙融合的地方，皮肤下似乎嵌入了一些极细的、仿佛电路纹路般的幽蓝色线条，一直延伸向上，没入衣袖。它们此刻黯淡无光，但当他集中精神去感知时，能感到一种浩瀚的、沉睡的冰冷。那些灼伤他意识的词汇——“方舟”、“火种”、“潘多拉”…就封存在那里，如同被冰封的火山。
绝不能落入守则手中。绝不能让“母亲”得到它。
这个信念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沙沙…滋滋…
突然，一阵微弱的电流声打断了他的休整。来自侧上方一根悬挂着的、破损的通讯喇叭。
紧接着，一个他熟悉无比、此刻却带着极度焦虑和紧迫感的声音响了起来，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到：
“里克？！天哪，你还活着？！听着！守则疯了！她启动了最高优先级追捕协议，调动了至少三支重型挖掘单元和超过二十架‘清道夫’无人机朝你的区域合围！她的逻辑核心因为你的异常同化和钥匙丢失而陷入了某种…狂暴状态！她不再试图活捉了，授权了‘毁灭性剥离’！你必须立刻离开那里！”
是卡娅（Kaya）！那个在后勤通道里给予过他微不足道帮助的、声音里总带着一丝疲惫和同情的技术员。
里克的心脏猛地一缩（那血肉的部分），但他的声音出口时，却带着自己都惊讶的平静和冰冷：“我的位置？合围方向？”
通讯那头的卡娅似乎被这异常冷静的反应噎了一下，迅速回答：“你…你现在应该在第七区和古老遗迹的交叉缓冲带。它们从b-7、c-4和d-2通道口同时向你推进！最快的一支重型单元将在三分十七秒后到达你东侧主通道！你必须向西，进入未编号的遗迹裂缝区，那里的结构过于古老和不稳定，守则的大型单元无法有效进入，只能派遣无人机…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未编号裂缝区…”里克脑中瞬间调出了那片区域的模糊地图——那是在基地结构图边缘的、被标记为“高度危险、禁止接近”的破碎地带，据说通往更深、更不可知的古老区域，也可能是…老莫提到的、可能通向“外界”的潜在路径之一。
“谢谢，卡娅。”里克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你会暴露。”
“别管我！我有办法糊弄过去…大概吧。快走！里克…活下去！”通讯戛然而止，显然是卡娅强行切断了线路。
冰冷的战术分析瞬间取代了那一点点升起的感激和担忧。信息可信度高。路线是唯一最优解。时间紧迫。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西侧那片更加黑暗、结构更加破碎的区域冲去。
就在他离开后不到三十秒，东侧的主通道口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如同钢铁蜈蚣般的重型挖掘单元粗暴地撞开挡路的残骸，冲入了这个开阔地带。它的传感器疯狂扫描着，瞬间就锁定了里克残留的热信号和能量痕迹，以及那通向西方裂缝区的足迹。
【目标向未编号区域逃逸。清道夫单元，全部涌入！格杀勿论！重复，格杀勿论！】守则冰冷而暴怒的指令在所有频道回荡。
里克已经钻入了裂缝区。这里如同巨兽破碎的肋骨交错挤压形成，道路狭窄、扭曲，时而上攀，时而下坠。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头顶是不停滴落冰冷锈水和尘埃的、摇摇欲坠的金属巨岩。他只能依靠那增强的感官和冰冷的直觉，在绝境中寻找一条生路。
很快，身后传来了密集的、令人牙痒的嗡鸣声。
“清道夫”无人机！这些大约半人大小、拥有六到八条尖锐附肢和旋转切割锯、搭载着轻型脉冲枪的杀戮机器，是基地内部清理“麻烦”的最高效工具。它们如同金属虫群，涌入了裂缝，复眼传感器闪烁着猩红的光，牢牢锁定了前方奔跑的里克。
脉冲光束瞬间照亮了黑暗！灼热的能量束擦着里克的身体掠过，将他身旁的岩石熔出小坑！
里克猛地俯身，躲在一块凸起的黑色金属后。脉冲枪连续射击，打得他藏身的掩体碎屑纷飞！
不能停留！它们数量太多了！
他看准前方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缝，猛地冲了过去。最前方两架无人机立刻加速追来！
就在它们即将穿过狭缝的瞬间，里克猛地转身，左臂探出，不再是发射能量，而是五指张开！指尖迸发出强烈的电磁脉冲干扰！
“滋滋滋——啪！”
那两架冲在最前面的无人机瞬间失控，复眼灯光乱闪，互相碰撞着，冒着电火花从狭窄的缝隙中跌落下去，消失在下方的深渊里，传来遥远的破碎声。
但更多的无人机涌来了！它们学乖了，不再挤在一起，而是分散开，从上下左右多个角度，利用附肢攀爬着岩壁，包围过来！
脉冲光束交织成死亡的火网！
里克在崎岖的地形中翻滚、跳跃、躲避。他的动作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带着一种预判般的精准，每每在毫厘之间避开致命的射击。同化后的身体提供了强大的爆发力和协调性，而那把“钥匙”带来的、对能量流动的感知，让他能隐约察觉到脉冲武器发射前的微弱聚集征兆。
但这远远不够！他的能量在飞速消耗！而无人机仿佛无穷无尽！
一架无人机悄无声息地从他头顶的阴影处扑下，旋转的切割锯直取他的头颅！
里克险之又险地偏头躲过，切割锯擦着他的肩膀落下，火花四溅，留下一条深深的灼痕！剧痛传来！但同时，他的左臂已经如同毒蛇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无人机的核心躯干，五指猛地发力！
“咔嚓！”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声响！那无人机被他硬生生捏碎了核心，猩红的复眼瞬间熄灭，被他当作盾牌甩向另一束射来的脉冲光！
爆炸的火球短暂照亮了四周！
机会！
里克借着爆炸的冲击波，向前猛扑，冲出了一段距离，暂时脱离了最密集的火力圈。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必须想办法彻底摆脱它们！或者…毁了它们！
他的目光飞速扫视着周围环境。这里的地形极端不稳定，巨大的岩石和金属结构勉强维持着平衡…
一个计划瞬间形成。
他不再直线逃跑，而是开始沿着Z字形路线，刻意冲向那些看起来最不稳定的岩壁和支撑点！
无人机群紧追不舍，脉冲光束不断轰击在他故意引导的位置！
就是这里！
里克猛地停在一个巨大的、倾斜的黑色金属梁下。他深吸一口气，将左臂再次对准上方一处已经被流弹击中多次、布满裂纹的关键支撑点！
“为了…活着！”他低吼一声，将体内剩余能量的很大一部分，毫无保留地转化为最强的冲击光束，轰然射出！
“轰！！！！”
精准的爆破！那根巨大的金属梁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紧接着，连锁反应发生！整个一片区域的天顶结构开始崩溃！
“隆隆隆隆——！！！”
巨大的岩石、金属块、管道、电缆…如同末日般倾泻而下！
那些追击的无人机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就被这场人为引发的塌方所淹没！猩红的复眼在尘埃和碎石中闪烁了几下，便迅速熄灭，被成千上万吨的废墟彻底埋葬、压碎！
里克自己也处于塌方区的边缘！一块巨大的岩石擦着他的身体砸落，他拼命向前扑出，身后是如同瀑布般落下的废墟，几乎填满了整个通道！
剧烈的震动和轰鸣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渐渐平息。
里克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他回头望去，来路已经被彻底堵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废墟堆。那些令人窒息嗡鸣声和脉冲光束，消失了。
他暂时…解决了这批追兵。
代价是巨大的。这一击几乎耗尽了他体内来自钥匙和同化结构的能量。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那属于血肉部分的疼痛再次变得鲜明。同化率微微跳动，上升到了72.1%。每一次极限使用这份力量，都在让他更进一步地滑向那个未知的、非人的深渊。
但他没有时间休息。守则绝不会只有这一批追兵。塌方可以阻挡大型单元，但她会调动更多的力量，甚至可能亲自…
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前，向着裂缝区的更深处走去。
环境变得越来越陌生。周围的墙壁不再是基地的合金，也不再是相对熟悉的黑色遗迹金属，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晦暗的、带着某种生物质感的石化结构，上面布满了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符号和化石般的脉络。
空气也越来越稀薄，温度在下降。一种绝对的、死寂的古老感笼罩了这里。
他走了很久，直到感觉暂时安全，才找到一个相对隐蔽的石缝，瘫坐了进去。
他需要休息，需要恢复一点点体力。
寂静中，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血液流动的声音。不，还有更多…他能听到自己体内能量缓慢恢复的微弱嗡鸣，能听到金属关节冷却时细微的收缩声，能听到…右臂内，那沉睡的钥匙，似乎因为环境的改变，或者因为他能量的枯竭，而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
它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里克警惕起来。他集中所剩无几的精神，尝试去触碰那冰冷的宝藏。
没有信息洪流，没有剧痛。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指南针般的…指向性脉冲。引导着他，望向裂缝更深、更黑暗的下方。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这把钥匙？
是老莫说的…通往“外界”的路？还是…别的什么？另一个遗迹？另一个“方舟”的碎片？或者是…“母亲”和守则也不知道的、更加古老的秘密？
未知。巨大的未知。
里克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闭上眼睛。他需要几分钟，哪怕只有几分钟的休息。
狩猎远未结束。他轰塌了通道，埋葬了无人机，暂时逃脱了追捕，但他知道，自己只是获得了片刻的喘息。守则和“母亲”的阴影依旧笼罩一切。而他自己的身体，也正在变成一个越来越不确定的战场。
但他还活着。他还握着那把可能改变一切的钥匙。
冰冷的金属指尖轻轻拂过右手腕上那些幽蓝色的纹路。
他的嘴角，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生硬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微笑，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属于猎人的弧度。
然后，他再次睁开眼。
瞳孔深处的幽蓝光芒，如同黑暗中苏醒的野兽之瞳，坚定地望向前方那片指引般的、无尽的黑暗。
他站起身，拖着疲惫而改造的身躯，向着钥匙感应的方向，向着更深沉的未知，迈出了脚步。
规则，正在改变。
而他，必须成为那个首先适应新规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