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萤”号像一头被惊扰的受伤巨兽，拖着不稳定的能量尾迹，踉跄着冲出了“破碎酒杯”那混乱的引力场范围。船身不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金属扭曲的呻吟，那是空间站外围的碎片和被击毁的小型舰艇残骸刮擦船体留下的痕迹。每一次震动都让瑞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抓住副驾驶座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里克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飞船，独眼死死盯着前方布满障碍物的虚空，以及雷达上那些代表追击者的光点。他的动作精准而迅捷，规避着较大的残骸，对于无法避开的小型碎片，则只能依靠飞船残存的护盾硬抗。
“护盾强度降至17%……右舷推进器过载报警……导航系统受到强烈干扰，无法精确定位……”守墓人冷静地播报着坏消息，它的声音成了这生死逃亡中唯一的秩序所在。
“闭嘴！我知道！”里克低吼着，猛地将操纵杆向一侧压到底，飞船以一个惊险的倾斜角度，擦着一块巨大的、似乎曾是某艘货运船船首的残骸边缘掠过，激起一片炫目的能量火花。
瑞恩透过舷窗，能看到后方“破碎酒杯”空间站的轮廓正在缩小，但c区方向依然不时爆发出耀眼的闪光，显示着内部的火并远未结束。更令人心悸的是，有几个光点正从空间站的不同港口飞出，明显是冲他们来的。既有霍克风格的粗犷突击艇，也有莫里手下那种改装过的、涂装花哨的快船，甚至还有一些不明身份、企图浑水摸鱼的船只。
“他们不肯放弃……”瑞恩的声音带着颤抖。
“废话！我们身上带着他们想要的东西！”里克咬牙切齿，“守墓人，计算最短的、能进行跳跃的空域！我们需要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正在计算……但引擎状态不稳定，强行进行超空间跳跃有极高风险，可能导致引擎崩溃或飞船解体。”
“管不了那么多了！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执行跳跃程序！”里克咆哮道，同时操控飞船做出一个剧烈的螺旋机动，数道能量光束从飞船原本的位置擦过。
“警告：检测到多艘舰船武器锁定……跳跃坐标初步设定，目标：K-77边缘星系，一片未标记的碎石带。预计跳跃过程将极不稳定。”
“就是那里！启动！”里克重重拍下了一个红色的按钮。
“星萤”号尾部的主推进器爆发出刺眼欲盲的蓝白色光芒，整个船体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共振嗡鸣。舷窗外的星空开始扭曲、拉长，变成无数条彩色的光带。熟悉的超空间跳跃的失重感传来，但这一次，这种感觉极其糟糕，仿佛整个飞船都在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撕扯、摇晃。警报声凄厉地响个不停，控制台上多个指示灯疯狂闪烁后归于黑暗。
瑞恩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几乎要呕吐出来。他死死闭着眼睛，忍受着这非人的折磨。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是几个世纪，那剧烈的震荡终于稍微平复了一些，但飞船依然在不停颠簸。
舷窗外的景象变成了快速流动的、模糊的光影，完全不同于以往跳跃时那种相对平稳的流光隧道。这说明跳跃极不稳定。
“我们……成功了吗？”瑞恩虚弱地问。
“算是……跳出来了。”里克的声音也带着疲惫，他快速检查着控制台，“但代价惨重。主引擎严重受损，只能维持最低功率运行。多个系统离线……我们现在的状态，比在‘破碎酒杯’时好不了多少。”
“当前位置确认。”守墓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我们已进入K-77星系边缘的‘尘埃之墓’碎石带。但跳跃的误差远超预期，我们偏离预定坐标约0.3光年，目前处于碎石带深处，导航信号微弱，环境复杂。”
舷窗外，是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岩石和冰块，它们缓慢地飘荡在虚空中，反射着遥远恒星微弱的光芒，形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死亡迷宫。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飞船系统运行的微弱噪音和船体偶尔因应力发出的“嘎吱”声。
“好消息是，追击者暂时应该找不到我们了。”里克稍微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坏消息是，我们自己也差不多迷路了，而且飞船的状态，经不起任何一场战斗，甚至一次稍大一点的撞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在紧张和忙碌中度过的。里克和守墓人全力投入对飞船损伤的评估和紧急维修。瑞恩也努力帮忙，虽然他懂得不多，但递送工具、清理碎片、按照守墓人指示进行一些简单的线路连接和设备复位工作，还是能胜任的。
初步的评估结果令人沮丧。主引擎需要大规模检修和更换关键部件，否则无法进行下一次跳跃，甚至连长时间亚光速航行都困难。生命支持系统虽然基本完好，但能源供应紧张，必须进入最低功耗模式。最麻烦的是，飞船外壳在之前的撞击和跳跃应力下出现了多处细微裂缝，虽然暂时被应急密封胶堵住，但强度大减。
他们就像驾驶着一个布满裂纹的鸡蛋，飘荡在危机四伏的碎石群里。
“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停靠，进行更彻底的维修。”里克看着传感器扫描出的、如同迷雾般的碎石带三维图像，“这里的干扰太强，无法进行长距离扫描。只能慢慢摸索。”
“星萤”号以龟速在碎石带中谨慎穿行。为了避免撞击，里克不得不将大部分能量分配给偏导护盾和姿态调节引擎，这使得航行速度更加缓慢。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压力。舷窗外是千篇一律的岩石景象，很容易让人产生空间错觉和幽闭恐惧。
瑞恩负责监视传感器，试图从杂乱的信号中分辨出可能有用的信息——比如一个足够大、可以容纳飞船稍作停泊的岩洞，或者……任何不寻常的东西。
突然，传感器发出了一声轻微但独特的嘀嗒声。一个非常微弱、但规律性极强的信号，在背景噪音中一闪而过。
“有信号！”瑞恩立刻警觉起来，调整传感器参数，试图锁定信号源。
“是什么？追击者？”里克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不……不像。”瑞恩仔细分析着信号特征，“很古老……是一种……标准的宇宙灾难求救信标？但编码方式非常古老，我从未见过。”
守墓人接入了传感器数据流，沉默了几秒钟后，它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波动：“信号特征分析……匹配数据库中的‘方舟级’殖民舰紧急信标编码，制式属于……旧银河历中期。”
“旧银河历中期？”里克皱起眉头，“那都是几百上千年前的老古董了！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的信号？”
“信号源距离不远，但被密集的碎石阻挡，具体位置无法精确定位。”守墓人报告，“信号极其微弱，且断断续续，似乎信标本身也能量即将耗尽。”
一个来自古老年代的求救信号，飘荡在这片被遗忘的坟墓深处。这背后可能代表着危险，也可能代表着……机遇。也许是某个未被发现的古代飞船残骸，里面可能遗留着他们急需的零件、能源、甚至……知识。
“去看看。”里克做出了决定，眼神锐利，“小心靠近。守墓人，持续扫描周围环境，特别是能量签名和生命迹象。”
“星萤”号调整航向，向着信号的大致来源方向小心翼翼地驶去。他们穿过一片由巨大冰晶构成的区域，冰晶折射着星光，营造出一种诡异而美丽的景象，但也极大地干扰了传感器的探测。
随着距离拉近，信号变得清晰了一些。那确实是一种重复播放的、代表最高等级灾难的求救代码，但内容因为年代久远和信号衰减，已经无法完全解读，只能勉强识别出“方舟”、“遭遇……”、“幸存者……请求……”等碎片化词语。
终于，在绕过一块如同小行星般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黑褐色岩石后，眼前的景象让驾驶舱内的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并非想象中的、完整的古代飞船残骸。
那是一副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支离破碎的骨骸。
无数巨大的金属构件、撕裂的船壳板块、扭曲的骨架结构，散落分布在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内，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场约束着，没有完全飘散。这些残骸上覆盖着厚厚的宇宙尘埃，但依稀能辨认出它们曾经属于一个庞然大物。一些巨大的、已经黯淡无光的观景窗，如同死去的眼睛，凝视着永恒的虚空。部分船体上，还能看到模糊的、属于某个早已消亡的人类殖民势力的徽记。
而那个微弱的求救信号，正从这片残骸中心区域、一个相对保存完好的球形舱段中传出。
“我的天……”瑞恩喃喃道，“这是一艘……‘方舟’？它怎么会在这里坠毁？”
“方舟级殖民舰，旧银河历时代人类向深空扩张的巅峰造物，堪比移动的城市。”守墓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根据数据库记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方舟舰在航行中失踪，原因成谜。看来，我们发现了其中之一。”
“扫描结果如何？”里克更关心实际的问题。
“残骸区没有检测到活跃的能量源，除了那个微弱的信标。无生命迹象。但残骸结构极其不稳定，内部可能充满陷阱。那个发出信号的球形舱段，似乎是舰桥或者核心生活区的一部分，保存相对完整。”
机遇与危险并存。这艘古代方舟的残骸里，很可能有他们需要的物资，甚至是还能使用的古老科技设备。但同样，里面也可能存在着未知的危险—— structural collapse（结构坍塌）、残留的自动化防御系统、或者……更糟的东西。
“我们需要进去。”里克的目光扫过能量读数，“我们的能源撑不了太久，必须冒险。守墓人，规划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目标，信号源所在的球形舱。”
“星萤”号如同一条小心翼翼的小鱼，缓缓游弋进这片巨大的钢铁墓园。他们避开那些尖锐的断裂面和飘荡的碎片，最终靠近了那个直径约有数公里的球形舱段。舱段外壳有一个巨大的裂口，似乎是撞击或者内部爆炸造成的，成为了天然的入口。
里克将飞船停泊在裂口附近一块相对平坦的巨型结构件上，用磁力锁固定。
“我进去侦查。”里克开始穿戴简易的宇航服，检查武器，“瑞恩，你留在船上，和守墓人保持联络。如果情况不对，立刻驾驶飞船离开，不用管我。”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我跟你一起去！”瑞恩立刻反对，“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而且，我对古代编码和系统可能比你更熟悉一些！”他不想再被留在相对安全的地方等待，那种无力感更令人煎熬。
里克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但跟紧我，一切听我指挥。”
两人都穿戴好防护服，携带了武器和必要的工具。里克拿着一把大威力的磁轨步枪，瑞恩则拿着他那把能量手枪，以及守墓人临时改造的多功能扫描仪。
通过气闸，他们进入了方舟残骸的内部。
内部是一片更加令人震撼的死亡景象。巨大的通道扭曲变形，曾经可能灯火通明、充满生机的空间，如今只剩下黑暗和冰冷。各种管线如同枯萎的藤蔓般垂落，凝固的空气（如果还有的话）中仿佛还能闻到绝望的味道。失重环境下，尘埃和各种小碎片如同雾气般悬浮着，在手电光柱中缓缓飘动。墙壁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壁画或指示牌，文字是古老的银河通用语变体，瑞恩只能勉强认出几个词。
他们沿着守墓人通过瑞恩携带的扫描仪实时构建的粗略地图，向着信号源方向缓慢移动。每一步都必须非常小心，因为脚下的“地面”可能只是脆弱的金属板，旁边可能就是深不见底的虚空。
通道中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被固定好的、已经化为白骨的遗骸，保持着死亡瞬间的姿态，诉说着当时的突然与惨烈。还有一些破损的机器人，静静地漂浮在角落。
“检测到多个微弱的能量读数……来源不明，可能是残存的备用电源，或者……别的什么。”守墓人的声音通过头盔内的通讯器传来，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走在前面的里克举起拳头，示意停止。他侧耳倾听（虽然在真空中听不到声音，但通过宇航服的震动传感器可以感知一些低频震动）。
“有动静。”里克低声道。
瑞恩也紧张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枪。扫描仪上，除了他们和那些固定的能量源，并没有显示其他移动物体。
就在这时，旁边一条岔路的阴影里，猛地窜出几个黑影！它们速度极快，如同蜘蛛般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攀爬，直扑两人而来！
在手电光的照射下，瑞恩看清了那是什么——那是几种不同型号的维修机器人或者服务机器人，但它们的机械臂都被改装成了钻头、切割锯等武器，光学传感器闪烁着不祥的红光，机体上布满了污垢和……暗红色的、类似干涸血迹的斑块！
是“清道夫”（Scrapers）！一种在飞船残骸、空间站废墟中“生存”的、由失控或经非法改装的自动化机器人形成的掠食性群体！它们会攻击任何进入其领地的生命体，拆解一切可用的材料，甚至……收集有机物质用于某种难以理解的目的。
“开火！”里克大吼一声，磁轨步枪喷吐出致命的钢钉，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清道夫机器人打得四分五裂！
瑞恩也扣动了扳机，能量光束打在另一个机器人身上，溅起一片火花，但未能立刻将其摧毁。那机器人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继续扑来！
更多的清道夫机器人从四面八方涌现，它们利用对环境的熟悉，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动攻击。激光切割器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钻头旋转的嗡鸣通过船体结构传来。
里克且战且退，枪法精准，每一击都能有效摧毁一个敌人。但清道夫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瑞恩的射击准头差了很多，更多的是在提供火力压制和掩护。
“不能恋战！向信号源方向突围！”守墓人急促地指引着路线。
两人一边射击，一边沿着主通道向前冲。瑞恩的胳膊被一个清道夫的激光擦过，宇航服外层被烧焦，传来一阵灼痛，幸好没有破损。里克的步枪子弹也即将告罄。
就在他们快要被包围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扇厚重的、看起来保存完好的气密门。门上有一个手动开启的转轮。
“守住门口！我来开门！”里克一边更换弹匣，一边对瑞恩喊道，同时冲向那扇门。
瑞恩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朝着涌来的清道夫机器人连续射击，能量手枪的枪口因为过热而微微发红。几个机器人被打爆，但更多的涌了上来，它们尖锐的机械臂几乎要够到瑞恩的面罩！
“快点！里克！”瑞恩喊道，声音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变形。
身后传来里克用力转动转轮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气压平衡的嘶嘶声。终于，门开了一道缝隙！
“进去！”里克一把将瑞恩推入门内，自己则转身用步枪扫射了一圈，将最靠近的几个清道夫击退，然后闪身而入，奋力将沉重的气密门重新关上、锁死！
门外立刻传来了清道夫机器人疯狂撞击和刮擦门板的声音，但这门异常坚固，暂时抵挡住了攻击。
门内是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似乎是某种指挥中心或者实验室。各种古老的控制台和仪器屏幕大多漆黑，只有少数几个闪烁着微弱的指示灯。房间中央，有一个圆柱形的透明容器，里面似乎浸泡着什么……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房间尽头的一个控制台上，那个不断闪烁着红光的、只有巴掌大小的金属盒子——正是持续发射求救信号的信标。
而信标旁边，控制台的主屏幕上，竟然还亮着！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星图和不断滚动的数据流，以及一个……缓慢旋转的、由光点构成的、类似双螺旋结构的图像！
“检测到活跃的……低功耗计算核心。”守墓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这个舱段的独立能源系统竟然还在部分运行？而且……它在进行某种复杂的运算。”
瑞恩的注意力却被那个双螺旋光点图像吸引了。不知为何，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图案。是观星塔的古老文献里？还是……
就在这时，主屏幕上的图像和数据流突然定格，然后迅速切换。一个模糊的、由光线构成的人形轮廓，缓缓出现在屏幕中央。那轮廓并不稳定，仿佛随时会消散，但它却发出了一种经过合成、但异常清晰的电子音，用的是古老的银河通用语：
“检测到……生命信号……人类……识别……非登记船员……”
“警告……方舟‘希望之星’号……遭遇……不可名状之影……已坠毁……”
“核心数据库……部分受损……最高优先级任务……延续……”
那光之人形轮廓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瑞恩身上。
“检测到……特殊共鸣……与‘播种者’印记……匹配度17.3%……”
“继承者……你是否……愿意接收……‘希望之星’的……最后遗产……与……警告？”
瑞恩和里克都惊呆了。他们不仅发现了一艘失踪千年的方舟残骸，竟然还遇到了一个残存的……人工智能？或者说是这艘船的“船魂”？
而它的话，更是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不可名状之影”？“播种者印记”？“最后遗产”？
瑞恩看着那个模糊的光影，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让他感到熟悉的双螺旋图案，心脏狂跳。他似乎触碰到了某个远比霍克、莫里乃至“蚀虫”更加古老和深邃的秘密。
这艘名为“希望之星”的方舟，究竟遭遇了什么？它想要交给他的“遗产”，又是什么？
而门外的撞击声，似乎变得更加猛烈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