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停了。天空被洗刷成一种灰蒙蒙的、了无生气的铅白色。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湿漉漉的,粘在皮肤上,挥之不去。陈默站在阁楼的天窗前,看着楼下小区空地上积起的水洼,浑浊的水面倒映着灰白的天空和破旧的楼宇,像一幅褪了色的、充满裂纹的油画。
一夜未眠。那杯水最终被他倒进了下水道,连同那个溶解的黑色颗粒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种感觉——冰冷、粘稠、带着一丝甜腻的窥视感——却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房间里,盘踞在他的神经末梢。他检查了门窗,检查了每一个角落,甚至检查了水龙头流出的水。一切正常。只有他左肩断口深处那细微的、如同活物苏醒般的麻痒感,在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晰。
是幻觉吗?是创伤后遗症吗?还是……那东西真的回来了?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探测的方式?
老徐的电话在清晨准时响起。铃声尖锐刺耳,在空荡的阁楼里回荡。陈默盯着屏幕上那串没有备注的数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迟迟没有按下。报告什么?一杯水的涟漪?一个消失的黑色颗粒?一种感觉?老徐会信吗?或者,他只会把这当作又一个精神崩溃的征兆,然后派来更多的“观察者”,甚至……更严密的“保护”措施?
铃声停了。阁楼恢复了死寂。只有窗外水滴从屋檐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敲打着脆弱的神经。
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密闭的、仿佛被无形目光填满的空间。
套上那件宽大的灰色衬衫,空荡荡的左袖管被他随意塞进口袋。他拿起钥匙和钱包,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楼道里弥漫着雨后更加浓重的霉味和潮湿的灰尘气息。他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
走出单元门,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小区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积水的草坪上跳跃,啄食着什么。他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向街角那家便利店。雨后的街道显得格外干净,柏油路面反射着灰白的天光,行道树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碧绿透亮。
便利店门口,那个黄头发的店员依旧低头刷着手机。陈默走进去,冷气和速食食品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走到冷柜前,犹豫了一下,没有拿水。他拿了一瓶橙汁。拧开瓶盖,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虚假的、短暂的慰藉。
“五块。”店员头也不抬。
陈默付钱,转身离开。推开玻璃门,湿冷的空气再次包裹了他。他站在门口的屋檐下,看着雨后的街道。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新一天的麻木和疲惫。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就在街对面,那家小小的花店门口。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的男人,背对着街道,正低头看着花店门口摆放的一盆……月季?还是玫瑰?陈默分不清。那男人身形高瘦,站姿有些……僵硬。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仔细端详那些花朵,又像是在……嗅着什么?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橙汁瓶,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那个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一张极其普通的脸。三十多岁的样子,五官平淡无奇,脸色有些苍白,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他的视线……落在了陈默身上。没有任何聚焦,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落在了他身上。如同两潭死水。
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凝固了!那眼神……那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神……他见过!在青溪镇!在那些凝固着诡异笑容的死者脸上!在那些被根须同化的“人形”空洞的眼窝里!
是他?!那个……东西?!
男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仅仅一眼。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转回头,仿佛只是随意扫过街景。他迈开脚步,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朝着与陈默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旧有些僵硬,但动作流畅自然,就像一个普通的、赶着上班的路人。
陈默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潮湿的地面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看着他汇入稀疏的人流,看着他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走了?就这样走了?
没有攻击。没有异动。甚至……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除了……那双眼睛。那双空洞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睛。
是错觉吗?是高度紧张下的幻觉吗?还是……一次试探?一次警告?
陈默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雨后清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他抬起右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剧痛传来,真实而清晰。
不是幻觉。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小区。脚步踉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冲进单元门,冲上楼梯,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如同丧钟。
推开阁楼的门,他反手锁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左肩断口处的麻痒感骤然加剧!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在皮肉下攒刺!他猛地撕开衬衫的领口,低头看向那覆盖着敷料的断口!
敷料平整。纱布洁白。没有任何异样。
但那种感觉……那种被锁定的、冰冷的、如同毒蛇舔舐般的窥视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仿佛那个男人空洞的眼神,穿透了空间,依旧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他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百叶窗!视线疯狂扫视着楼下的小区!空地上积水如镜。麻雀飞走了。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湿漉漉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没有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可疑的身影。
他靠在窗边,身体微微发抖。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那个男人是谁?他看到了什么?他……想做什么?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陈默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掏出手机。是老徐。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号码,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微微颤抖。报告吗?告诉他有一个眼神空洞的男人在花店门口?告诉他那种挥之不去的被窥视感?告诉他左肩深处如同活物般的搏动?
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像一种催促。一种审判。
陈默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他最终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陈默?”老徐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还好吗?”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他该说什么?
“我……”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扫向窗外空荡的小区。阳光刺破云层,在积水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一片死寂。
“……还好。”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而疲惫,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