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那浓重的、带着金属锈蚀气味的博弈感,依旧缠绕在凌云的呼吸之间。他拖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的空洞躯壳,回到那座冰冷而熟悉的老宅。
沉重的雕花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像是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又像是将他锁进了另一个无形的囚笼。他渴望在这片承载了他童年、少年,乃至如今全部疲惫的空间里,寻得一丝缝隙,得以喘息,哪怕只是片刻。
然而,奢华的客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往常清雅的熏香,而是一种凝滞的、山雨欲来的低气压。等待他的,是比董事会上那些明枪暗箭更加直接、更加不容回避的,来自他亲生母亲的,滔天怒火。
凌母端坐在客厅中央那张价值不菲、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紫檀木雕花主位上,一身墨绿色暗纹旗袍,将她依旧窈窕的身段包裹得一丝不苟,却也衬得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阴云密布,仿佛能拧出水来。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优雅地侍弄着那些娇嫩的鲜花,或是慢条斯理地品鉴着顶级茗茶。
此刻,她那双戴着帝王绿翡翠戒指的手,正紧紧攥着一份被揉得发皱的娱乐报纸,头版头条,正是那张像素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照片——凌云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势而失态地拉扯着温婉的手臂。
照片的角度抓取得极其刁钻,将他脸上的焦躁与温婉的抗拒,都放大得淋漓尽致。
听到凌云那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她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冰冷蚀骨的声音便已如同浸了盐水的鞭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抽了过来:
“你还知道回来?!”
那声音里的寒意,让室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凌云脚步猛地一顿,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里正汇聚着连日来所有的压力与不堪,声音沙哑得厉害:“妈。”
“别叫我妈!”凌母猛地将手中的报纸狠狠摔在光可鉴人的黑檀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刺耳脆响,报纸滑落,散开,那不堪的画面更加清晰地暴露在灯光下。
她倏地抬起头,那双与凌云有几分相似的凤眸里,此刻燃烧着的是毫不掩饰的熊熊怒火,以及深可见骨的失望,“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凌云!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凌家的脸面,凌氏的声誉,你都忘到脑后去了吗?!都被那个狐狸精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她“嚯”地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叩、叩、叩”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敲击在凌云紧绷的神经上。
她一步步逼近,走到凌云面前,保养得宜、戴着珍贵翡翠戒指的手指,带着凌厉的风,几乎要戳到他高挺的鼻梁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心碎般的尖锐:
“为了那么个女人!一个早就跟我们凌家没有半毛钱关系、还处处给你设绊子让你难堪的女人!你竟然在那种名流云集的场合,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地痞流氓一样动手动脚,强行把人拖走?!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怎么说我们凌家?怎么说你凌云?!‘强夺人妻’?!‘霸道总裁强取豪夺’?!这种难听到极点、能把凌家祖坟都羞得冒青烟的字眼,现在都扣到我们头上了!”
凌云紧抿着薄唇,线条冷硬的下颌线绷得死死的,像是一座沉默的火山,承受着母亲狂风暴雨般的斥责,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因为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会成为点燃更大爆炸的火星。
“还有公司的股价!”
凌母见他沉默,怒火更炽,声音拔得更高。
“一天之内跌了多少?!那都是真金白银,是凌家几代人的心血!董事会的那些老狐狸,现在一个个都瞪着眼睛,等着看你的笑话,抓你的把柄!你辛辛苦苦、如履薄冰才坐稳的位置,难道就要因为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儿女情长,彻底毁于一旦吗?!”
凌母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因震怒而泛红的脸色,“那个温婉,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一次次失态,一次次做出这种不计后果、蠢钝如猪的事情!”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儿子脸上那尚未完全消退的疲惫与晦暗,以及那隐约可见的、被她刻意忽略的、泛着淡淡红痕的印记(新闻并未提及巴掌细节,但她何等精明,猜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心中那股恨铁不成钢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都已经做得那么绝了!公开离婚,迫不及待地划清界限,连孩子……连你骨肉都不让你多见几面!她这是把你、把我们凌家的脸面放在脚底下踩!你还上赶着去自取其辱!凌云,你的骄傲呢?你的理智呢?!你身为凌氏继承人的担当呢?!都喂了狗了吗?!”
“天底下比她温婉好千倍万倍的女人多的是!只要你点头,什么样的名门闺秀、世家才女找不到?哪一个不是温良贤淑、知书达理,能成为你的贤内助?何必要在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你、恨不得榨干你最后一滴利用价值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还赔上凌家的百年声誉和你自己的锦绣前程!”
凌母的斥责如同最凛冽的寒冬冰雹,又急又密,毫不留情地砸在凌云的身上、心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仅狠狠剜着他心头从未愈合的伤疤,也在试图以最残酷的方式,斩断他对温婉那点深入骨髓、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执念。
凌云始终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般沉默地听着,只有那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死水一潭。
母亲的愤怒,他何尝不理解。
董事会的虎视眈眈,他比谁都清楚。
股价的跌宕波动,他更是痛彻心扉。
可没有人明白,也没有人愿意去明白,他此刻内心的荒芜与彻骨绝望,那片被温婉亲手焚毁的精神家园,远比这些外在的打击,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无力。
最终,在凌母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微微喘息、暂时停歇的间隙,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经锐利逼人、如今却只剩下深不见底疲惫与沉寂的眸子,对上了母亲盛怒的视线,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说完了吗?”
凌母被他这毫无波澜、近乎死水般的反应猛地噎住,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公司的事,我会处理。”凌云不再看她,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径直转身,迈着沉重而僵硬的步伐,朝着那盘旋而上的冰冷楼梯走去,背影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显得异常萧索孤寂,“我的事,您就别管了。”
“你——!”凌母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彻底封闭了内心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精心打理的发髻都散落下一缕发丝,带着几分狼狈。她抬手指着儿子的背影,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都在颤抖,却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决绝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昏暗的转角处。
空荡得只剩下冰冷奢华家具的客厅里,此刻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份被攥得皱巴巴、如同垃圾般躺在茶几上的报纸,头版照片上儿子的“不堪”,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那番耗尽心力、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怒斥责,并未能唤醒那个在她看来已然“迷途”的儿子,反而似乎,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朝着更深的孤寂与偏执的深渊,又狠狠推了一把。冰冷的绝望,无声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