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冬,慈宁宫。
太后的病,来得突然,却又似在情理之中。先帝驾崩后,她看似安享尊荣,但胤禛知道,额娘的精神气,仿佛随着康熙朝的结束,也一点点地抽离了。她依旧温和,对待宫人宽厚,在他请安时也会过问政事,叮嘱他保重身体,但那双曾经洞察世事的眼眸里,少了些许往日那种深不见底的光彩。
此刻,凌玥靠在暖榻上,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依旧是平和的。胤禛坐在榻前,亲自侍奉汤药。母子二人一时无话,只有银匙碰触碗沿的轻微声响。
“皇帝,”凌玥缓缓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哀家这身子,自己知道。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胤禛心头一紧,放下药碗:“皇额娘切勿如此说,您定会安康。”
凌玥微微摇头,露出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皇帝,你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哀家都看在眼里。你比先帝……更不易。”
胤禛默然。他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勋贵官僚,背负的骂名,他岂会不知?
“做皇帝,尤其是想做点实事的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凌玥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看向遥远的过去,“哀家这一生,在这深宫里,见过太多起落。有时候,不争,不显,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胤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审视与托付:“你走的这条路,是对的。纵然千夫所指,只要于国于民有利,便无愧于心。只是……皇帝,你的性子过于刚硬,须知刚极易折。对臣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也需留有余地。对兄弟……”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惜,也有决然。她深知胤禩、胤禟等人的结局已定,这是皇权斗争的必然,无可转圜。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罢了,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妄议前朝。只是盼你,偶尔也……顾念些骨肉亲情,莫要让后世史笔,过于苛责。”
胤禛听着,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额娘这些话,与其说是劝诫,不如说是一种……交代。她似乎早已看透了他未来的路,看透了他必将以严苛手段整顿朝纲,清除异己。
“儿臣……记下了。”他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
“还有……”凌玥的气息更微弱了些,她示意胤禛靠近些,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道,“永和宫……庭院东南角,那株老紫藤下……哀家埋了一坛东西。若他日……你遇到难以决断、或……心绪难平之时,可命心腹之人掘出……或可……静心……”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阖上了眼睛,似是疲惫至极。
胤禛心中巨震。那株老紫藤!他幼时常常在下面读书玩耍!额娘在那里埋了什么?是……那些年她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获取的秘辛?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细想,只是紧紧握住额娘微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流逝的温度。
雍正四年春,圣母皇太后乌雅氏薨逝,谥号孝恭仁皇后。
国丧之后,在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胤禛独自一人,来到了已是物是人非的永和宫。他没有带任何随从,亲手在庭院东南角那株虬结的老紫藤下,掘开泥土。
没有预想中的密信或卷宗,只有一个密封的、不大的青花瓷坛。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坛口,没有异味,只有一股极其清淡、悠远的草木芬芳弥漫开来,沁人心脾。坛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满满一坛深紫色的、干瘪却依旧能看出形状的小颗粒——像是……浓缩风干后的葡萄籽?其间还混杂着一些同样干枯的、不知名的细小花瓣和叶片。
这奇异的气息吸入肺中,竟让他连日来因操劳和压抑而紧绷的神经,奇迹般地松弛了几分,心头那熊熊燃烧的、名为“猜忌”与“怒火”的火焰,似乎也被这清冷的气息稍稍压制。
胤禛捧着这坛看似无用之物,站在寂寥的庭院中,仰望空中那轮冷月,久久无言。
他终于明白了。
没有什么神鬼莫测的算计,也没有什么翻云覆雨的证据。
他的额娘,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仅仅是一份……宁静。
一份在她离去后,依旧能在这孤绝的皇位上,护住他一丝本心,让他能在无尽的猜忌与杀戮之后,偶尔得以喘息片刻的……宁静。
冰冷的夜露打湿了龙袍,他却恍若未觉。
原来,额娘早已知道,他这条孤臣之路,走到最后,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权谋与狠厉,而恰恰是这一点点,几乎被他遗忘的,内心的平和。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这座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宫苑。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从帝王坚毅的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冰冷的夜色里。
孤臣,亦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