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跄扑向佛龛暗格,染着淡金血渍的指尖颤抖着触及冰凉的镜缘。一缕银辉龙元注入,镜面骤然沸腾!
? 水波荡开,景象如利刃刺入敖烈瞳孔:?蓬莱岛的晨光穿透竹影,在庭院青石上流淌成碎金。
镜头中心,汉白玉莲台氤氲着灵气,那截莹润如玉的藕身静静横陈。
西海龙后云鬓微乱,正用鲛绡帕蘸取晨露,以近乎朝圣的姿态擦拭藕身。
她的指尖拂过藕节断裂处,一滴泪猝然坠下,在藕皮上溅开微小水光。
?“玉儿…!”? 敖烈喉间爆出破碎的嘶吼,额头重重撞上镜面。
?镜中龙后泪滴落处,藕身竟应激般漾起微不可察的碧芒,宛如拓跋玉昔日吃痛时轻颤的睫毛。
?这一瞬的“回应”成为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敖烈左眼骤然充血,一滴滚烫的?淡金龙血泪?挣脱眼眶,沿脸颊蜿蜒而下。
泪珠坠落的轨迹上,银白龙鳞应激浮现又瞬间黯淡,仿佛有无数无形刀刃在鳞片缝隙间反复剐蹭。
他右手指甲深深抠进檀木供桌,木屑混着掌心血嵌入甲缝,而左手却隔着冰冷镜面,虚虚覆上那道碧芒,痉挛的指尖在虚空中描摹妻子熟悉的轮廓。
镜面倒映着他扭曲的面容:半张脸是龙鳞剥落般的惨烈痛苦,半张脸是沉溺幻影的温柔痴狂。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神镜成为敖烈自戕的刑具:
?春雨夜?:镜中,西海龙王掌心悬浮着本命龙珠,星沙般的金色灵力温柔裹住莲台藕身。龙息拂过断裂处,新生的藕芽正艰难萌发。
镜外,敖烈蜷缩在禅房角落,将额头抵住镜中父王的手背投影。僧袍下脊骨凸起如刀,肩胛间两道旧伤。
因灵力逆冲再度崩裂,淡金血液浸透素麻,在地面积成两洼小小的血潭。
?生辰日?:镜中,涤尘居张灯结彩,龙后对着藕身柔唱祝祷歌谣。
镜外,敖烈癫狂般割裂手腕,以龙血在禅房地面画满繁复的?并蒂莲纹?。
失血过多的眩晕中,他看见妻子自血莲中袅袅起身,朝他伸出透明的手,却在触碰刹那,随晨光化为腥甜血雾。
次日扫地沙弥惊见满地血莲,竟在佛光下三日不褪。
?雷暴时?:镜中,九天玄雷劈落蓬莱,护山结界剧烈震荡。藕身在雷光中瑟缩。
镜外,敖烈嘶吼着引动本命龙珠,狂暴灵力撞向禅院禁制试图破空而去。
反噬的金刚咒文如烧红烙铁缠缚龙躯,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气味。
他匍匐在地,染血的齿缝间挤出不成调的承诺:“玉儿不怕…夫君在此…”
某个雪夜,镜中景象彻底击碎敖烈:
龙后鬓边新生一缕刺目霜白,她抱着藕身坐在回廊下,轻声哼唱拓跋玉幼时最爱的鲛人摇篮曲。
歌声穿过镜面,化作有形冰针刺入敖烈耳膜。
?他做了一件极可怕的事,以龙角抵镜,悍然发动?逆鳞禁术?。
镜面应声龟裂,鲜血从龙角根部汩汩涌出,顺着裂纹渗入镜中世界。
蓬莱庭院里,纷纷扬扬的雪霭间竟混入淡金色的血珠,温柔地缀在藕身之上。
“滴答。”
镜外,真实的血滴声在死寂禅房响起。敖烈怔怔低头,发现心口龙鳞不知何时已裂开十字伤痕——这是相思成疾的具象溃口。
他忽然低笑起来,任鲜血浸透前襟,染红腕间佛珠。
染血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镜面,在彻底黑暗降临前,最后一遍勾勒藕身轮廓:
“等我…纵使身化白骨,魂浸血海…也定归来……”
他像一柄被自身锋芒折断的龙纹古剑,轰然栽倒在冰冷的地面。
身躯砸落在蒲团边缘,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震起浮尘混合着未干的金血,在穿过窗棂的惨淡月光下,氤氲成一片带着铁锈味的金雾。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抗剧痛与寒冷的姿态。曾经挺拔如孤峰的身躯,此刻却佝偻着,以一种脆弱到极致的弧度,紧紧蜷在那方沾满血污的陈旧蒲团上。
青灰色的破碎僧袍,早已被淡金色的龙血浸透,湿冷地贴在皮开肉绽的背脊。
裸露的肌肤上,银白的龙鳞大片大片地翻卷、剥落,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肌理。
最可怖的是他心口处——那道被“卍”字佛锁反噬撕裂的贯穿伤,边缘的鳞片焦黑卷曲,
如同被天火灼烧过,淡金中混杂着污浊黑气的血液,正从裂口处汩汩涌出,缓慢地、粘稠地,在蒲团粗糙的草编纹理上,晕开一朵不断扩大的、妖异而绝望的“血莲”。
?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每一次艰难的、带着明显阻滞的吸气,都牵扯着胸腔内破碎的骨骼与撕裂的龙脉,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嘶…嗬…”?声。
吐出的气息则灼热滚烫,带着浓郁的血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被佛力侵染后的檀腥气。
这残喘的呼吸,在死寂的禅房里,是唯一的、也是濒临熄灭的生命回响。
识海已是一片末日般的混沌。那道贯穿佛锁的裂痕并未弥合,反而成了反噬的通道。
煌煌佛力与狂暴的龙神本源,如同两条被激怒的太古凶兽,在他破碎的灵台内疯狂撕咬、冲撞!
每一次无形的交锋,都让他蜷缩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颤?,恰如狂风中断了线的残破纸鸢。
散乱的银发被冷汗与血污黏在惨白的额角,长睫紧闭,眼窝深陷如渊。
唯有眉心处,一点微弱到极致的、属于他本命龙魂的银芒,在佛光与血色的双重碾压下,如风中残烛般顽强闪烁,仿佛是他与这痛苦人世最后的、也是最固执的维系。
即使在最深沉的黑暗与剧痛中,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名字,依旧如同不灭的星火,在溃散的意识碎片里幽幽燃烧、明灭。
失去血色的薄唇无意识地开合,吐出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却带着泣血般的哀恸与不甘:
?“…玉…儿…”?
干裂的唇瓣每一次翕动,都会牵动嘴角凝固的血痂,渗出新的血珠,缓缓滴落,混入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金红之中。
禅房内,死寂如墓。
碎裂的佛龛歪斜在地,神镜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映照出莲台上那截死寂的灰白藕身,也映照着蒲团上这具蜷缩的、被血与痛彻底淹没的龙躯。
浓烈的血腥味与沉厚的檀香奇异地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象征着神佛威严与尘世苦难的沉重气息。
窗外灵山万年不化的雪,静静覆盖这场无期徒刑的第一个百年。
百年新元首日,蓬莱深处云梦山间,涤尘居悄然伫立。
此时的涤尘居静得可怕。百年时光如冰封之水,拓跋玉的魂魄在莲藕深处沉浮,犹如做了一个漫长而无边界的梦。
意识挣脱混沌的泥沼,骤然惊醒时,她下意识便去感知那具熟悉的、蕴藏龙息与温存的躯体。
然而,指尖触及的,只有一片冰凉滞涩的莲藕肌理。
她猛然垂首,映入魂灵视域的,是横陈于汉白玉莲台上的那截莹白藕身。
“夫君?”她下意识轻唤,声音在死寂中飘荡,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只激起一片虚无的回响。
她慌忙凝聚魂体,试图脱离藕身的桎梏。那过程就像是蜕下一层无形重茧,带着魂魄劈裂般的轻颤与微痛。
当半透明的魂影终于脱离藕身,悬浮于莲台上方,涤尘居内依旧空空如也。
视线所及,唯有窗外竹影婆娑,晨光在青石地上流淌,一切洁净得如同被遗忘的画境。
“敖烈——!”她提高了声调,带着惊惶与不解。
声音撞上四壁,又被更浓重的寂静反弹回来,重重敲打在她心上。
一股寒意从魂魄深处升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他去哪里了?那曾在她每一次呼唤都如影随形、带着灼热气息将她裹入怀中的龙神,为何不在此处?
绝望催逼着行动。她魂影一荡,如一道流动的烟霞,径直朝紧闭的房门飘去。
没有实体的阻碍,门板在她面前如同虚设的幻影。
她的魂体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只留下门外廊下一株含苞的仙昙,在她魂风掠过时,无端地瑟缩了一下,露珠簌簌滚落。
回廊空寂,庭院清冷。她疾速飘飞,魂影掠过雕栏画栋,穿过垂落的鲛绡纱幔。
每一处角落,每一片阴影,都成了她搜寻的目标。
她甚至飘至涤尘居外陡峭的山崖边,下方云海翻腾如沸,却不见那银白龙影撕裂苍穹的痕迹。
心头的空茫与恐慌,如同不断收紧的冰冷藤蔓,缠绕得她魂魄几乎窒息。
“百年沉睡,沧海桑田,难道她的敖烈……竟已不在了吗?”这个念头像淬毒的冰刺,狠狠扎进她意识的核心。
九霄之上,大雷音寺的晨钟刚刚敛去最后一丝庄严的尾韵。
敖烈垂眸静立,青灰色的僧袍裹着他清瘦如削的身躯。
佛号梵音如潮水般退去,在他识海中残留的并非澄明,而是挥之不去的、来自涤尘居的牵念。
整整百年,这短暂的听经间隙,是他唯一能短暂逃离血与痛深渊的时刻,亦是他拼尽全力压制心头那头名为“玉儿”的凶兽的时刻。
他几乎是踉跄着回到那间禁锢了他百年的禅房。
空气里百年不散的、属于他自己的淡金色龙血与檀香混合的奇异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他眩晕。
他步履蹒跚地扑向那供奉着神镜的佛龛暗格,指尖尚带着佛前沾染的微凉,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再次触及那冰冷的镜缘。
“玉儿……”一声低哑的叹息尚未落地,一缕蕴藏着他本命精元的淡银龙气已急不可待地注入镜中。
镜面应之而沸!水纹疯狂撕裂重组,蓬莱岛涤尘居的景象瞬间涌入,清晰得如同烙铁烫在眼底。
他所有的动作骤然凝固,呼吸停滞。目光死死钉在镜中那方小小的莲台之上——那截他熟悉到刻入骨髓、曾日夜以血泪浇灌的玉藕身上。
然而,那层温润流转的、象征着生机与魂魄寄居的莹莹宝光,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毫无生气的、灰败的惨白,像一个被彻底遗弃的空壳,刺目地横陈在汉白玉台上。
“不……!”一声非人的、撕裂般的悲鸣从敖烈喉管深处炸开,如同濒死巨龙的哀嚎。
镜面猝然割裂他左眼的血红,一滴熔金般滚烫的血泪挣裂眼眶,沿嶙峋颧骨灼出沟壑。
泪痕过处银鳞暴起,又在刹那褪为死灰,?仿佛万千淬毒冰刃剐进心脏,再顺着血脉逆流而上,将鳞片缝隙刮出骨髓深处的哀鸣?。
右掌在惊怖中贯穿檀木供桌,木刺混着淡金血水楔入指骨,?每道裂痕都呼应着心脏被凌迟的节拍?。
而痉挛的左手却悬在镜前,以濒死的温柔虚抚莲台——抚过那片曾漾碧波、今凝寒冰的空洞。
指尖在虚无中战栗,勾勒妻子消散的轮廓,?每道弧线都像刀刃在心上重复雕刻?。
镜中倒影狰狞撕扯:左脸龙鳞翻卷如剥皮残甲,筋肉在剧毒刃网中抽搐虬结,?右侧完好的瞳孔里,映着比刮心更痛的永逝?。
敖烈眼神涣散,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恍惚的笑意。
极致的痛与虚幻的柔,在这张脸上割裂交错,构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图景。
就在这神魂欲碎的当口,一股源自灵魂契约最深处的、微弱却真实的悸动,如同寒夜里的星火,骤然穿透了空间与神镜的阻隔,猛地攫住了他!
“是玉儿!她的魂魄在激荡,在呼唤!”这感知如此清晰,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仅存的理智堤坝。
“玉儿——!”敖烈仰天嘶吼,眼中血泪奔涌如泉。他再也不顾一切,百年苦熬,百年相思,只为这一刻渺茫的生机!
如来佛祖亲手加固在他神魂之上、禁锢他离开灵山的那道无形枷锁,此刻成了横亘在他与妻子之间最可憎的天堑。
“给本殿——开!”敖烈目眦尽裂,周身银白龙鳞轰然尽显,每一片都倒竖如刀。
狂暴无匹的龙神本源之力,混合着百年积郁的刻骨相思与滔天怨愤。
化作一股毁灭性的洪流,朝着识海中那道散发着煌煌佛威、坚不可摧的“卍”字金锁,悍然撞去!
“轰——!”
并非真实声响,却在他灵魂深处炸开万道惊雷。
禅房内,无形的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开,供桌、蒲团、经卷眨眼间化为齑粉!
那道佛光凝成的枷锁剧烈震颤,金光狂闪,无数细密的裂痕瞬间爬满锁身。
然而,如来之力岂容轻侮?
破碎的佛咒符文如同亿万烧红的烙铁锁链,骤然反噬,自虚空浮现,带着焚尽八荒的业火与金刚不坏的意志,狠狠缠绕上敖烈的龙躯!
“呃啊——!”
敖烈发出一声痛到极致的惨嚎。僧袍在恐怖的束缚之力下寸寸化为飞灰,露出精悍却布满新旧伤痕的躯体。
那些烧红的金刚咒文如同活物,深深勒进他的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响。
空气中刹那间弥漫开皮肉被极致高温灼烧焦糊的刺鼻气味。
龙鳞在咒文下大片崩碎、卷曲、脱落,淡金色的神血如同滚烫的岩浆,从无数深可见骨的伤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面,嘶嘶作响。
剧痛如潮,几乎将他意识彻底淹没。但他硬是凭借着一股源自龙魂最深处的疯狂执念,死死盯着镜中那截灰败的莲藕。
将最后一丝力量,连同着从七窍中喷涌而出的淡金血液,再次狠狠撞向那道布满裂痕的佛锁。
“咔…嚓嚓!”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在灵魂层面响起。
那道坚不可摧的枷锁,终于在他玉石俱焚的冲击下,崩开了一道微小的缺口。
几乎在枷锁裂开的一瞬,敖烈身体猛地一弓。
“噗——!”
一大口滚烫的、闪烁着淡金神曦的龙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涌而出。
鲜血中,甚至夹杂着星星点点、如同碎裂琉璃般的内脏碎块。
鲜血喷溅在龟裂的镜面上,顺着那些裂纹流淌,将镜中涤尘居的景象染上了一层凄迷的金红。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似被斩断的巨木,轰然向后栽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身下迅速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淡金色血泊。
意识被无边剧痛和失血的冰冷迅速吞噬、模糊。
在彻底堕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他涣散的瞳孔,依旧死死锁定着神镜中那片染血的莲台虚影。
破裂的唇微微翕动,气流裹挟着血沫,发出细若游丝、却斩钉截铁的誓言:
“玉儿……等我……纵使……身化飞灰……魂归忘川……也定……归……”
镜面承受不住他最后爆发的力量与神魂冲击,轰然炸裂!
万千碎片如同死神的蝶翼,四散飞溅。每一片尖锐的残镜上,都诡异地映照着同一幅画面:
死寂的禅房中央,那曾叱咤西海的银发龙神,如同破碎的玩偶,蜷缩在自身淡金色血泊凝成的冰冷湖泊里。
他沾满血污的怀中,死死紧抱着一块最大的、闪烁着幽光的镜面碎片。
碎片上映出的,依旧是那截在汉白玉莲台上、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灰白莲藕。
而在亿万重云海之下的涤尘居,那飘荡无依的魂影,正穿透冰冷的山风与稀薄的流云,带着无尽的焦灼与呼唤,不顾一切地疾飞而去,朝着云梦山深处冲去。
命运的弦丝在血与泪中绷紧,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咫尺,亦是天涯。?
而彼时,涤尘居主卧之畔,一间萦绕着淡淡暖玉光泽与清甜灵雾的厢房内,西海龙后正屏息凝神。
她的目光,好似最温润的月华,轻柔地笼罩在房中一方以千年暖玉髓雕琢的莲蕊托座上。座上,静静栖卧着一枚龙蛋。
那蛋壳并非凡物,通体流转着一种奇异的、介于珊瑚与朝霞之间的粉润光泽,内里似有生命韵律般吞吐着氤氲的灵息,时明时暗。
然而,这枚被寄予了西海龙族无上期许的龙蛋,已在此沉寂了整整百年光阴。
蛋壳上象征生命律动的天然道纹,光华早已内敛得近乎沉寂,只余下坚逾精金的质感,无声诉说着时光的漫长与等待的焦灼。
“乖崽崽…你什么时候才能破壳与祖母相见”,龙后心中无端掠过一丝带着凉意的叹息,这几乎成了她每日探望时挥之不去的低吟。
她伸出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痕迹的手,指尖萦绕着柔和的水灵之力,如最轻的羽毛,拂过冰凉光滑的蛋壳表面。
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祈盼,仿佛能透过这坚固的壁垒,感知到其中那沉睡小生命的一丝悸动。
今日,那蛋壳内里的灵光似乎比往日更沉滞几分,连那粉霞之色也显得有几分黯淡。
这细微的变化,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扎在她作为祖母的心尖上。
她忧心更甚,俯下身,对着蛋壳一处细密的纹路,轻轻呵出一口精纯的龙息,试图以自身的温养之力唤醒内里沉睡的生机。
白雾缭绕间,蛋壳纹路微微一亮,旋即又复归沉寂,只在她眼底映出更深一重的忧虑。
鬓间一支衔珠步摇,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流苏轻颤,在静谧的厢房里发出细碎的清响。?
沉浸在对小孙女未来的担忧中,龙后浑然不觉,仅仅一墙之隔的主卧内,那方承载着儿媳拓跋玉最后生机的汉白玉莲台上,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剧变。
她只在那暖玉厢房耽搁了约莫两个时辰——于龙族悠长的寿元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心中记挂着再去主卧看看那截维系着儿子敖烈全部念想的玉藕。
当她推开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雕花木门,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莲台时,整个人如遭九天玄雷殛顶,瞬间僵立在原地!
哪里还有昔日那截温润流转、碧芒莹莹、蕴藏着勃勃生机的仙藕?
映入她惊骇欲绝眼帘的,只有一片死寂的、毫无光泽的灰败惨白。
那莲台上的物事,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灵性与精魂,只余下一具冰冷、僵直、毫无生气的“空壳”,刺目地横陈着,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衰亡气息。
仿佛百年时光的精心温养,无数天材地宝的灵韵灌注,敖烈日夜不息的血泪浇灌,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留下这触目惊心的残骸。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绝望与巨大不祥预感的寒流,从龙后脚底直冲顶门,让她手脚冰凉,几乎站立不稳。
她踉跄着扑到莲台边,指尖颤抖地触碰那冰冷的“藕身”,入手处再无半分熟悉的温润与微弱的魂力波动,只有一片深入骨髓的滞涩与绝望的冰凉。
“玉儿——!”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冲口而出,在空旷死寂的主卧中回荡,更显得无比惊惶无助。
巨大的变故来得如此迅猛,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百年的守护,竟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化为泡影。
她猛地想起那飘渺无踪的魂体,想起儿子敖烈……若他知晓……龙后不敢再想,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强迫自己镇定,颤抖着手,以最快的速度从云袖深处摸出一枚流光溢彩的传音海螺。
那海螺形如深海奇珍,通体宝蓝,螺口处天然生成繁复的银色符文。
她将海螺紧紧贴在唇边,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几乎要掐进那温润的螺纹里。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与哭音,急迫地穿透了无尽空间的阻隔:“陛下!陛下!速回蓬莱!快!玉儿……玉儿寄身的莲藕……它、它……全变了!颜色死灰,灵光尽散!已成空壳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撕扯出来,带着泣血的惊惶。?
千里之外,西海。
此刻,浩瀚西海龙宫深处,水晶穹顶折射着深海明珠的柔光,将宏伟的珊瑚宝座映照得流光溢彩。
龙王敖闰正襟危坐于宝座之上,玄色衮龙袍威严庄重,面前巨大的砗磲御案上,堆叠着如山的水族奏报玉简。
他手持一枚闪烁着水纹的玉圭,凝神批阅,眉心微蹙,正与阶下侍立的老龟丞相商讨西海一处灵脉波动的处置之法。肃穆的政务氛围笼罩着整座水晶殿。?
骤然,敖闰腰间一枚与龙后手中一模一样的传音海螺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蓝光,剧烈震动起来,其嗡鸣之声尖锐急促,瞬间打破了大殿的宁静。
敖闰动作猛地一滞,眉心骤跳。这枚与他神魂相连的海螺,非十万火急之事,龙后绝不会以此等方式惊扰。
他毫不犹豫地将神识沉入海螺。妻子那熟悉却又从未如此惊惶绝望、带着哭腔颤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刺入他的识海:“……速回蓬莱……玉儿寄身的莲藕变色了……死灰……空壳……”
“什么?!”敖闰霍然起身!那声压抑着无尽惊怒的厉喝,如同海底闷雷炸响,震得整个水晶大殿嗡嗡作响,案上堆积的玉简哗啦啦倾倒一片。
老龟丞相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龟壳一颤,愕然抬头。
只见龙王陛下那向来沉稳如山岳的面容,此刻已是铁青一片,金色的龙瞳之中,震惊、骇然、无法置信以及一种深沉的恐惧如同风暴般翻涌。
他甚至来不及听完所有的传音,更无暇对龟丞相做出详尽指示。
只将手中玉圭往案上重重一按,留下一句裹挟着雷霆之威的咆哮:“丞相!此间诸事,汝权宜处置!孤去蓬莱!”
话音未落,他周身已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龙威!?
“轰!?”
坚固的水晶穹顶在他沛然莫御的气势下轰然洞开。
一道庞大无匹、闪耀着威严华贵、深湛如无尽渊海的玄墨色龙影。
挟裹着滔天海浪与撕裂虚空的恐怖力量,瞬间冲破龙宫结界,撞开万丈深海的阻隔,直冲九霄。
那速度之快,只在海天之间留下一道经久不散的、破碎的真空轨迹和漫天激射的晶莹水雾。
玄墨巨龙昂首怒啸,龙吟声震碎千里流云,巨大的龙爪每一次撕裂空气,都带起震耳欲聋的音爆。
它那燃烧着熊熊怒火与焦灼的金色龙瞳,死死锁定着悬浮于东海浩渺云层之上的那座仙岛——蓬莱!
此刻,什么西海政务,什么龙族威仪,尽数抛却脑后。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涤尘居,亲眼确认那莲台之上的……究竟是何等噩耗。
那巨大的龙躯碾过苍穹,鳞爪间缠绕着尚未散尽的深海寒意与暴烈的雷霆电光,恍若一道撕裂天幕的绝望流星,不顾一切地朝着蓬莱岛的方向,疾坠而去!
玄墨巨龙裹挟的万丈海涛尚未完全消散,蓬莱云梦山涤尘居上空的流云已被狂暴的龙威撕扯成螺旋状的银絮。
当那山峦般的龙躯触及庭院青玉砖石的刹那,亿万道深湛如渊海的玄光轰然收束。
龙鳞倒卷,利爪凝形,磅礴水灵之力在刺目的光华重组中坍缩为英挺人形。
西海龙王敖闰玄袍翻飞,足尖轻点处,一圈混合着深海寒雾与雷霆碎屑的灵波,无声荡开满院沾露的瑶草琼花。
龙后早已踉跄扑至庭前。她云鬓散乱,衔珠步摇斜垂颊边,昔日端华的面容被泪痕切割得支离破碎,仿佛一尊将倾的玉雕。
在丈夫身形凝实的瞬间,她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整个人狠狠撞进那犹带深海寒意的怀抱。
十指死死攥住玄墨衮龙袍的前襟,力道之大几乎要嵌进金线绣成的龙鳞纹样中。
敖闰铁铸般的臂膀立即收拢,将颤抖的妻子牢牢箍在胸前,宽厚手掌抚上她剧烈起伏的脊背时,触手一片冰凉的濡湿——那是泪水浸透三重鲛绡的寒。
“乖,莫怕。”他低沉的嗓音似沉钟,竭力压着喉间的雷霆,温热的指腹轻拭过妻子眼下蜿蜒的泪痕。
那动作带着千年夫妻的熟稔,拭去的泪水却立刻被新涌的洪流覆盖。“一切有孤在。”
这句承诺如定海神针,却让龙后压抑的悲声彻底决堤。
“夫君…嗬…如何是好?”她仰起惨白的脸,破碎的哽咽在喉间拉扯,“是我…是我把玉儿…弄丢了…”
每一个字都像沾血的琉璃碎片从唇齿间迸出,“守着那枚龙蛋…竟未察觉…莲台生变…我枉为龙母…对不起烈儿…百年煎熬…全毁了!”
她恸哭到浑身痉挛,发间步摇的玉珠随着抽噎急促敲打锁骨,叮咚声响在死寂的庭院里溅开更深的绝望。
这撕心裂肺的哭嚎穿透重重殿阁。
厨房内,正以冰蚕丝滤着琼花蜜的侍女浮春手腕猛地一颤。
琉璃盏“哐当”砸碎在云母灶台,金黄的蜜汁漫过正在处理文鳐鱼的侍卫楚言的手背。
两人猝然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涛骇浪——龙后悲声如丧考妣!
楚言沾满鱼鳞的手在衣摆急擦两下,长剑已随身形闪出厨房。
浮春提着裙裾飞奔,腰间悬挂的、拓跋玉所赠的驱邪香囊剧烈摇摆,穗子抽打在描金门框上啪啪作响。
待二人疾掠至庭院,只见龙后几乎瘫软在龙王怀中,泣不成声。
玄袍帝王如山峙立,一手紧拥妻子,另一手仍维持着拭泪的姿态,指节却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浮春与楚言“扑通”跪倒,额头重重叩在微湿的青玉砖上:“陛下!娘娘!”
楚言按剑抬首,古铜色面庞绷紧如铁:“敢问陛下…究竟发生何事,令娘娘如此悲恸?”
浮春伏地的身躯微微发颤,沾着蜜糖与尘土的指尖抠进砖缝。
她侍奉夫人三百载,从未听过龙母这般万念俱灰的哭声。
敖闰深金色的龙瞳扫过跪地二人,目光如沉入寒渊的日轮。
他嘴角动了动,那声叹息尚未出口,怀中龙后突然爆发出更凄厉的哀鸣:“玉儿…玉儿的魂…没了!莲台上…只剩个空壳!”
仿佛被这话语烫到,浮春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楚言按剑的手背青筋暴突,剑鞘内龙吟隐隐。
庭院陷入死寂。唯有龙后压抑不住的抽噎,断断续续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日影在云海中移动三寸,斑驳的光痕爬上敖闰紧抿的唇线。
他轻拍妻子脊背,待那痉挛般的颤抖稍缓,才抬眸看向跪地的二人,声音沉哑如锈铁摩擦:“都起来。听娘娘…细说。”
龙后终于从丈夫胸前抬起泪痕狼藉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染着丹蔻却不住颤抖的指尖指向主卧方向,字字泣血:“今晨…本宫去暖玉厢房照看龙蛋…不过两时辰…”
她闭了闭眼,仿佛再次看见那锥心一幕,“再回主卧…莲台之上…那截百年温养的玉藕…通体死灰…灵光尽散!玉儿的魂魄…不知所踪!”
浮春踉跄后退半步,指甲“咔”地折断在廊柱。她眼前发黑:“百年朝夕守护,她亲手为那截玉藕拂尘注灵,此刻却…”
楚言急声追问:“可曾搜寻涤尘居内外?或施追魂之术——”
话未说完便被龙后惨笑打断:“搜?如何搜?魂灯已灭…契约无感…她就像…就像被天地抹去了痕迹!”
她突然抓住敖闰前襟,眼中尽是疯狂之色,“陛下!开四海搜魂镜!召十万水族——”
“不可!” 浮春失声惊呼。
见龙王龙后目光如电射来,她扑通又跪,额头抵地颤声道:“娘娘三思!此刻主上仍在灵山…若四海镜动…佛门必察!主上百年隐忍…岂不功亏一篑?”
她抬头,泪珠滚落腮边,“奴婢…奴婢愿去寻夫人!纵使踏遍三界…”
话音未落,她自己却先怔住。指尖无意识抚上腕间若隐若现的、属于低阶水族的淡青鳞纹,那是她作为龙人与凡女混血的烙印。满腔热血骤然冷透。
云梦山外随便一只精怪都能将她撕碎,遑论踏足真正的险地?
她颓然垂首,喉间泛起腥甜,终是惨然一笑,将最后的绝望碾碎在齿间:
“…终究是…蜉蝣妄撼昆仑柱,残鳞难渡弱水渊…”
混血少女的低语散在呼啸的山风中,腕间淡青鳞纹沁出血珠。
那滴落的血尚未触及嶙峋岩壁,便被罡风撕成细碎红雾,飘向翻涌的云海深处。
?同一缕风卷着血雾穿透九霄时?,灵山禅房的死寂被一道撕裂天穹的金芒悍然劈开!
孙悟空周身燃烧着焚尽八荒的赤金烈焰,火眼金睛如两轮熔化的日轮,洞穿层层佛障。
金箍棒在他掌中嗡鸣震颤,棒尖一点寒芒正钉在敖烈心口那道贯穿魂魄的“卍”字佛锁核心。
无数细密的梵文金链如毒蛇缠绕棒身,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给俺老孙——开!”
一声霹雳暴喝,浩瀚妖力混着佛门斗战真意轰然爆发。
“?锵啷——!!!?”
那禁锢敖烈百年的佛锁应声炸碎!崩裂的金色碎片如星辰湮灭,在幽暗禅房掀起一场裹挟着血雾与檀灰的风暴。
敖烈蜷缩的身躯剧烈一震,哇地喷出大口淡金血液,染透了孙悟空焦黄的虎皮裙裾。
?“呆子!醒醒!”? 毛茸茸的手掌带着灼热妖力拍在敖烈后心,磅礴生机强行吊住他溃散的龙魂。
敖烈涣散的银瞳艰难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那张雷公嘴的焦灼面孔,“大…师兄?”
干裂的唇翕动着,血沫从唇角溢出,“玉儿她…”
?“筋斗云!”? 孙悟空根本不待他说完,一把揪住他破碎的僧袍后领。
赤金妖云裹住二人,撞碎禅房屋顶直冲九霄。
云气翻涌间,两道流光——一金炽如烈日,一银黯似残月,斩开灵山佛光结界,朝着东海蓬莱的方向,以追星逐电之速撕裂长空!
?同一时刻,涤尘居庭院内愁云惨雾。
敖闰掌心悬浮着一面刻满龙篆的古镜,镜缘四海波涛翻涌,正是西海至宝“搜魂镜”,却迟迟不敢注入龙力启动——镜光一起,佛门必生感应。
龙后指尖死死掐着丈夫的袍袖,泪痕未干的眼中尽是挣扎。
浮春垂首盯着自己腕间淡青的鳞纹,楚言腰间长剑在鞘中发出困兽般的低吟…
“?轰咔——!!!?”
毫无征兆,两道陨星般的流光自九霄悍然坠击庭院。
恐怖的气浪如无形巨锤砸落,青玉地砖蛛网般迸裂,满园瑶草琼花被连根掀起。
浮春惊呼着被掀飞出去,楚言长剑悍然出鞘三寸格挡罡风,龙后一个踉跄跌入敖闰怀中。
金芒与银辉如潮水褪去。
左侧身影毛脸雷公嘴,火眼金睛扫过狼藉的庭院,手中金箍棒“咚”地顿地,砸出三丈裂痕:“老龙王!慌什么!”
右侧人影踉跄半步才站稳。破碎的僧袍被血浸透成暗褐色,裸露的肌肤上银白龙鳞大片剥落,翻卷的伤口还残留着佛力灼烧的黑气。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熔银般的龙瞳却燃着骇人的光,直直刺向汉白玉莲台——空的!
“玉儿——!”一声嘶哑到极致的悲鸣从敖烈喉中迸出。
他推开孙悟空搀扶的手,如离弦之箭扑向莲台,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抚上那截死灰色的空壳藕身。
触手冰冷的瞬间,他整个人如被抽去脊梁,重重跪倒在莲台前,肩胛骨在僧袍下剧烈起伏,压抑的呜咽如同垂死野兽。
死寂。连风都凝固了。
龙后终于从震骇中回神,扑过去紧紧抱住儿子颤抖的脊背:“烈儿!你的伤…佛锁…”
指尖触及他后背翻卷的伤口,温热的龙血瞬间染红她的掌心。“母后…无能…”
她泣不成声,“守着龙蛋…竟未发现玉儿魂踪何时消散…”
敖闰铁青着脸扶住妻儿,目光如刀锋刮向孙悟空:“大圣!烈儿强破佛锁,佛祖那里…”
?“呔!管那老儿作甚!”? 孙悟空金箍棒凌空一划,一道火线隔开众人焦灼的视线。
他蹲到敖烈身旁,毛手猛地按向莲台残藕,火眼金睛迸射出尺长的实质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