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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裹着夜露的湿凉钻进衣领时,顾微尘已经在窑口站了半柱香。

她垂眸望着掌心发烫的碎陶片,那温度像前世修复青铜鼎时,隔着棉手套都能触到的、文物深处沉淀千年的灼热。

“该往下走了。”她对着风轻声重复前日陶片传递的信息,指节在衣袋上轻轻叩了两下——那里装着锈剑、裂镜、崩角印玺,每一件残器都跟着她从寒潭到断崖,在裂缝里沾过霜,在泥坑里浸过雨。

她蹲下身,将残器按星位摆开。

锈剑的缺口对准北方,裂镜的裂痕指向月出方向,崩印的断角刚好卡在窑口石缝里。

这是她昨夜对着测脉仪新抽的叶片反复推算的位置——叶片上的纹路像极了前世修复古画时用的“支撑格”,将残器作为支点,竟能在窑周形成若有若无的力场。

“声纹网。”她摸出贴身珍藏的碎片,那是从南国废墟里捡来的,原是匠人用来记录陶笛音律的媒介。

裹住窑心焦土的瞬间,碎网突然泛起微光,像被唤醒的琴弦。

她盘坐于前,指尖抵着膝头陶片,呼吸放得极慢,一下,两下,第三下时,指节轻轻叩响陶片——是前日水中影像里,匠人围坐时哼唱的旋律。

陶片震颤的频率透过掌心传来,顾微尘闭了闭眼。

前世修复唐代越窑秘色瓷时,她曾用同样的节奏安抚过开裂的釉面;在敦煌修复飞天壁画时,也是这样的韵律,让脱落的金粉重新归位。

此刻,她不是在引灵,而是在“对话”——与这方被遗忘的窑,与那些被刻进泥里的魂。

三日后清晨,焦土渗出第一缕微光。

顾微尘的指尖早已因持续叩击而发红,却在看见那点光时突然绷紧。

她想起前世在故宫修复《五牛图》,当最后一层矿物颜料渗透进千年绢帛时,也是这样细微却确凿的“活”过来的迹象。

“该用‘血胶’了。”她摸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刺破指尖的动作极轻,血珠刚冒头便被她按在焦土上。

前世修复漆器时,老匠人教过她,人血里的活性成分能唤醒沉睡的生漆,让断纹重新粘合。

此刻,血珠落在焦土上的瞬间,幽蓝火焰“腾”地窜起,映得窑壁上的刮痕都亮了起来——那些她前日以为是岁月刻痕的纹路,竟拼成四个大字:薪尽火传。

顾微尘望着跳动的火焰,喉结动了动。

她想起水中影像里僵化的匠人,想起陶片上模糊的“执尘”二字,终于明白为何这些残器总在她触及时发烫——它们不是需要被修复的器物,而是在等待一个能听懂“修复即承担”的人。

同一夜,小满抱着《匠名录》的手在发抖。

她绕着村子走了三圈,最终选了后院老槐树下的土坑。

铲子落下时,金属与硬物碰撞的脆响让她心尖一颤。

扒开浮土的瞬间,月光照亮了一排陶铃,每个铃身都刻着名字——阿芽、海生、张二伯,全是名录上“失踪”的匠人。

她捏起最近的陶铃,指腹擦过标签上的字迹,突然想起海生冲进山洪前的笑:“小满你等着,我给你抢最大的陶片。”那时她以为他是为了哄她开心,此刻看着铃内封存的灰烬,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我不是死了,是变成了火种。”当灰烬飘出凝成这句话时,小满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泥土渗进衣摆的褶皱里,她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土而出——那些被风卷走的名字,被雨冲散的故事,原来都藏在这小小的陶铃里,等着被听见。

她将《匠名录》轻轻放进土坑,又取来清水和黄土。

和泥时,指缝间的湿润让她想起海生教她拉胚的下午:“泥是有命的,你对它温柔,它就还你漂亮的器型。”此刻她捏的陶人很小,眉眼却认真得像在雕刻最珍贵的文物。

放进陶铃前,她用指甲在底部刻了“小满”二字,封铃时轻声说:“下一个名字,我来写。”

顾微尘在窑边守了七日。

她没用法诀,只是每日修复一件残物:第一日补好朽锄的木柄,第二日粘起破釜的裂碴,第三日将瓦当的龟裂纹用金漆描出脉络。

每修好一件,窑火便亮一分,到第七夜,火心深处竟凝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披灰袍,手中图谱展开时,顾微尘的呼吸陡然一滞——正是她寻找半年的《地脉行气图》!

但最后一页空白处,文字正随着火焰跳动:“补脉之法,不在引灵,而在聚愿——凡曾被遗忘者,皆可为薪。”

她伸手触碰图谱,指尖穿过光影时,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前世修复古钟时,铜器在震动中发出的低鸣。

同一时刻,小满抱着陶铃来到枯井边。

井底薄晶原本暗哑如石,此刻却因她的靠近泛起粼粼波光。

她深吸一口气,将陶铃投入井中——藤蔓突然抽出新芽,金黄的花骨朵在月光下次第绽放,像有人将星子揉碎了撒在藤上。

她取出陶埙,这是海生用最后半袋陶片给她烧的。

从前她总觉得埙声太闷,此刻却将吹口抵在唇间,吹出一声绵长的、像心跳般的长音。

音波扩散时,井水沸腾了,无数光影从涟漪里浮起:老匠人在窑前拉胚,渔妇在船头哼着《摇蓝曲》,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风筝跑过田埂……全是她在村志里从未见过的面容。

泪水砸在陶埙上,小满却笑了。

她想起昨夜埋名录时,泥土里飘起的,是海生常唱的陶工号子。

此刻那些光影缓缓沉入井底,在晶石表面凝成一层温润光膜,她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说:“你不是继承者,你是新的起点。”

顾微尘离开窑口那日,晨雾还未散尽。

她回望窑火,火焰依旧幽蓝,可沿途的变化却骗不了人——干涸的井泛出清泉,枯树的枝桠上顶着米粒大的绿芽,连废弃村庙的铁马都开始叮咚作响。

她摸出怀中陶片,纹路不知何时延伸成完整脉络图,终点直指南境海岸。

“姐姐。”

轻软的童音从身后传来时,顾微尘的手在陶片上顿住。

转身的瞬间,她看见窑火里走出个七八岁的孩子,赤着脚,脚趾沾着未干的泥,手里捧着块湿润的陶胚。

孩子的眼睛像初春的晨露,清得能看见里面跳动的光。

“教我烧。”孩子将陶胚递过来,陶土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和顾微尘衣袋里的残器产生共鸣。

她望着孩子眼底的期待,想起自己初穿来时,在宗族祠堂被扔出的陶碗;想起前日水中影像里,被推进地道的小女孩紧握着的“执尘”陶胚。

“好,我教你。”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陶胚,“不过,我们得先去一个地方。”

孩子歪头:“哪里?”

顾微尘望向山那边若隐若现的断龙岭,那里曾是宗族用来惩戒废人的绝地,此刻在晨雾中竟透出几分柔和。“去看一处旧址。”她替孩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有些故事,要在土里才能找到根。”

山风再次掠过,带着远处陶埙的余音,裹着新抽的草叶香,往断龙岭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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