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滚过西山脊线时，小满正蹲在老窑前补一只裂了口的粗陶瓮。
雨丝裹着春寒渗进指缝，她捏着泥料的手却稳得像山岩——这是顾微尘教的，越是紧要处，越要让指尖先静下来。
“小师傅！”山脚下传来孩童的喊叫声，混着青石板被雨打湿的脆响，“归藏阁的仙师来啦！说能让顾先生回来！”
泥料“啪”地掉在瓮口。
小满直起身，指节蹭过眉骨，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
她看见山路上浮着片青雾般的衣角，三个人影正沿着青石阶往上走，为首的男子腰间挂着枚玉牌，在雨幕里泛着冷光。
归藏阁。
这名字她听过，是东洲专收古籍的大派，可顾微尘生前最厌“求古”二字，说“古人的路铺得再平，也该留点坑给后人踩”。
“小友。”使者在窑前站定，雨丝沾在他广袖的云纹上，“在下归藏阁外门执事方砚，闻得西山有地脉灵韵，又得顾前辈遗泽，特奉阁主之命，携上古典籍而来。”他抬手，掌心托着枚羊脂玉简，“此中载有‘真灵返照阵’，可引逝者残魂重临人间。”
窑前正在晾胚的村妇手一抖，陶胚“咔”地裂成两半。
几个常来求修补的老人红了眼，七嘴八舌地问：“真能见到顾先生？她走时连件像样的衣冠都没留……”
“方某岂敢欺瞒。”方砚微笑，目光扫过人群里白发的大长老，“此阵需地脉为引，西山灵脉与顾前辈羁绊最深，正是最佳所在。”
大长老扶着竹杖的手发颤：“当年微尘丫头烧窑时，地脉总跟着冒热气……若真能……”他喉结动了动，“便试上一试。”
小满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
她望着那枚玉简，表面浮着层淡青色的光，像极了顾微尘说过的“虚浮釉”——看似温润，实则没烧透。
“三日。”她突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转过来，方砚的笑意僵了僵，“把玉简放在陶灯底下照三日。师父说过，好东西经得住火烤。”
方砚的指甲轻轻叩了下玉简：“小友这是信不过归藏阁？”
“信不过的是火没烧透的东西。”小满弯腰拾起地上的泥料，指尖在瓮口的裂缝处抹了抹，“当年师父补青铜爵，光是用炭火把修补料烤软，就烤了七七四十九天。”
陶灯是顾微尘留下的老物件，灯油掺了松脂，火苗总带着股焦香。
头日夜里，小满守在灯前，看玉简在火光里泛着清白；第二日，她发现玉片刻纹边缘浮起极淡的紫；第三夜一更天，当火苗“噼啪”爆出个灯花时，她听见了——那不是灯油的响，是玉简内部传来的细响，像碎瓷片在相互刮擦。
“果然。”她对着跳荡的火苗轻声说。
初语场的高台上，风卷着山桃花瓣掠过众人肩头。
小满站在石案前，案上摆着烧得半焦的玉简，表面暗纹如蛇般游走——那是用禁咒刻的，每道纹路里都缠着缕阴惨的光。
“这不是引魂阵。”她的声音像窑里淬过的铁，“是用活人的神识当灯油，抽地脉的灵气当火芯，硬把人从轮回里拽出来的邪法。”
台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大长老踉跄两步，扶住身边的石栏：“怎么会……我们不过是想……”
“想让师父回来。”小满解开左衣领，露出肩窝处一道暗红的疤，像朵未开的花，“可你们忘了，她当年被族里剜灵根时，血流了半缸，却笑着说‘这疤留着好，能记住疼’；我小时候碰翻窑火烫了肩，她不让我涂药膏，说‘疼是活着的印子’。”她指尖抚过伤疤，“师父最厌的，就是把人当瓷器似的，非补得圆圆满满。”
她抓起案上的碎玉，扔进脚边的火盆。
火星“轰”地窜起，映得她眼尾发亮：“要是真有魂归来处，也该先认得这条疤。”
当晚，陶知摸黑爬上素胎台时，露水已经打湿了裤脚。
供桌下的碎瓷片还在老地方，裹着顾微尘当年的旧帕子——那是她第一次烧窑失败时，赌气摔碎的碗，说“留着，省得我得意忘形”。
陶知蜷在供桌角落，把碎瓷贴在脸颊上。
瓷片凉丝丝的，却让她想起顾微尘捏着她冻坏的耳朵说“别急，冻掉的软骨会变成耳朵里的哨子，风过的时候，能听见山在说话”。
“陶知？”
头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陶知慌忙把碎瓷往怀里藏，却被小满轻轻按住手腕。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她右耳缺了块软骨的轮廓，像片被虫蛀过的叶子。
“我和它一样。”陶知指着碎瓷上的金丝裂纹，又指指自己的耳朵，“都不全。”她的声音轻得像山雾，“可师父听得见我说话，对不对？”
小满在她身边坐下，摸出块帕子替她擦脸上的露水：“她不仅听得见，还会说‘这样才好，缺的地方，正好用来装新的声音’。”
次日清晨，村口多了块青石碑。
碑面光溜溜的，只中间有道深缝，像被雷劈出来的。
小满站在碑前，对围过来的村民说：“想找师父的，先把自己的遗憾写纸上，烧进这缝里。”
头天就有三十七个纸团。
有老猎户写“没教她认全山里的草药”，有小媳妇写“那年她补我家瓷碗，我嫌她手慢”，还有个孩童歪歪扭扭写“我偷过她的缺齿梳，后来弄丢了”。
夜半，小满打着火把来看碑。
月光下，碑缝里渗出点点微光，照出无数晃动的影子——有扎着竹簪的灰袍身影，有举着缺齿梳的手，还有窑火映得发亮的眼睛。
风过处，那些影子轻轻碰在一起，像星子在低语。
第七日黄昏，方砚走了。
他临走前望着那碑，目光在微光里闪了闪，最终只说了句“西山果然不同”。
小满是在断脊崖顶追上最后一缕暮色的。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银针——顾微尘当年补青铜器用的，针尾还缠着半圈褪色的红绳。
“师父说，画符的起手式最要紧，像补瓷的第一笔，要稳，要真。”她对着风轻声说，然后咬着牙，把银针扎进掌心。
血珠顺着针尾滴在岩面上，她忍着疼，一笔一画地复刻顾微尘当年画《归藏图》的起手势。
地脉突然轻震，崖底那些被修士斩杀后遗弃的碎骨“簌簌”作响，像在应和某种节奏。
“我不找回来了……我就在这里。”
风里突然响起个声音，像顾微尘，但更清透，像山涧里的泉。
小满松开银针，任血珠落进石隙。
刹那间，整座悬崖的裂缝里，绽开一线红梅，红得像窑火烧透的釉。
“夏至快到了。”她摸着崖边的红梅，听见山脚下传来敲梆子的声音——那是村民在准备记事祭的供品。
风卷着花香掠过她的疤，她忽然笑了，“师父，今年的祭典，该添新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