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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擦黑,夜色像一层薄纱轻轻笼住村庄。陈国强吃完母亲送来的晚饭,送母亲出了窝棚,转身回来时,心里头满是按捺不住的欢喜——大妮马上就要生了,那种即将当爹的喜悦,像温水似的漫过心口,把整个人都泡得暖洋洋的。

更让他欣慰的是,生产队里最大的“困难户”王寡妇,竟真的试着改变了,还是在自己的劝说下。

一想到这儿,他心里便多了几分实打实的成就感。

陈国强在庄稼地里巡视了一圈,没发现半点异常,回到屋里顺手拉起那台陪伴自己好几年的旧收音机。起初没半点声响,他轻轻拍了拍,熟悉的电流声随即响起,清亮的播音透过喇叭传了出来。

他跟着节拍,有板有眼地唱起了样板戏,歌声在安静的夜里飘出老远。

忽然,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喊声:“国强!今晚我帮你值班吧,你回去休息!大妮马上就要生了,这时候你得好好陪陪她,别出啥岔子!”

陈国强抬头一看,笑着应道:“呦,是秦大爷啊!您这是?”

“我这不是想着大妮下星期就要生了,你肯定心里念叨着,怕你看庄稼分心呢”

秦老头快步走近,脸上堆着热络的笑,“这星期的夜班我帮你顶了,下星期也不用你补!快回去吧,生孩子可是大事,大妮需要你陪着!”

“不行不行,秦大爷,”陈国强连忙摆手,“您还是回去吧,我可不能占您这便宜。”

“啥便宜不便宜的?我一个老头子,在哪睡觉不是睡觉!就咱俩这关系,还用说这个?”秦老头摆了摆手,语气透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陈国强心里门儿清,秦老头以前可从没这么热心过,他这会儿主动来帮顶班,八成是估摸着这两天王寡妇会来偷玉米棒子,怕自己在这儿事情会露馅。

其实上个星期,王寡妇已经来偷过一次了,那时玉米棒子还太嫩,刚灌浆,她还是选中了八九个最饱满的,后来也付了“本钱”。末了,两人一合计,商定让王寡妇一周后再来。一来是那会儿玉米棒该吸足了日头和雨露,颗颗粒粒都该饱满瓷实了;二来秦老头的身子也该养得差不多了。秦老头扳着指头算算日子,时间应该在明后天。

按说昨天他就该来的,就怕王寡妇家里缺了吃的,夜里冒冒失失来,会把他们俩之间的事情露了馅。可因为家里出了点状况,把这事就给耽误了,才没能过来。今儿个秦老头这么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心思再明显不过。

陈国强也不再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说:“秦大爷,昨天王寡妇来玉米地里掰棒子了。”

“啥?”秦老头猛地拔高了声音,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脸上满是“震惊”,“王寡妇竟敢偷玉米棒?这还得了!”顿了顿,他又追问,“那你后来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陈国强叹了口气,“像她那样的家庭,孤儿寡母的过日子不容易,我又不能送她去公社,只能让她走了。”

秦老头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附和道:“哎,可不是嘛!她这孤儿寡母的家庭确实困难,得多照顾着点。”

“可我听说,”陈国强话锋一转,“王寡妇自己承认近两年没少掰玉米棒子,挖山芋、割麦穗啥的。”

“啥?”秦老头眼睛一瞪,一副震惊模样,“她还干了这么多损害集体利益的事?”

“怎么不是呢,秦大爷。”陈国强语气平静,“而且,全是在你的班上,在你看护的庄稼地里弄的。”

“啥?她是这么说的?”秦老头的声音虚了几分,强装镇定地辩解,“那我怎么从没逮住过她啊?”

“秦大爷,您就别和我打马虎眼了。”陈国强直截了当,“她都一五一十跟我说了。她可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把玉米、山芋、小麦拿回去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啥、啥代价啊?”秦老头突然口吃起来,话都说不连贯了,眼神也开始躲闪。

“秦大爷,我也就不瞒您了。”陈国强叹了口气,“她也是苦命人,丈夫早没了,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咱就别难为她了,好吗?”

“你这话啥意思?”秦老头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万万没料到王寡妇会把事情捅出来,心里慌得厉害,表面却还硬撑着平静,“你是说我难为她了?”

“秦大爷,您真不用演戏了。”陈国强看着他,“我理解您老伴走得早,可您总不能拿看护庄稼的便利要挟她,逼她用身子换吧?这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他、他真是这么跟你说的?”秦老头的声音发颤,再也装不住镇定,语气里满是慌乱。

“是呢。”陈国强点点头,继续劝道,“秦大爷,您都多大岁数了?大孙子都结婚了,眼看要抱重孙子了,得给后代做个好榜样啊,也给咱们后辈留个好名声。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就当翻篇了。但现在这地是咱俩共管,我昨天已经劝过王嫂子,不让她再来糟蹋庄稼了。您从今往后,也别再难为她了,行吗?”

秦老头僵在原地,陈国强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

他知道,王寡妇是把他俩的底全撂了,再装下去也没用。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方才的热络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戳穿后的难堪与慌乱。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行,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找她了。”

秦老头愣在原地半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之后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扯着嗓子说了几句“今晚天挺凉”“庄稼得看好”之类无关紧要的话,便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路上,他越想越窝火,抬手就朝自己嘴上狠狠扇了两个耳光,嘴里骂骂咧咧地怪自己:“蠢货!真是个蠢货!”

以前他和王寡妇,全是借着看庄稼的由头,在那窝棚里厮混。

昨天他本打算去王寡妇家,跟她说说自己和陈国强调班的事,也好趁值班时再续私情。可一想到村里早就传开了他和王寡妇不清不楚的闲话,又记起王富贵那阴鸷得能杀人的目光,他就有点胆怯。同时,心里又生出几分侥幸——说不定王寡妇今晚不来庄稼地呢。

这么一想,便把这事给耽误了。

可巧就巧在,王寡妇当晚偏就去了玉米地。

如今他俩的那点龌龊事全败露了,又多了个陈国强知道这隐秘,更要命的是,王寡妇已经答应不再来偷拿集体的粮食了。

这意味着,他和她之间那点靠“便利”维系的关系,只能慢慢断了。

以前靠着看护庄稼的岗位,他不用花一分钱,就能占王寡妇的便宜,还能让她心甘情愿跟着自己。现在没了这层便利,他想再找王寡妇,就得每次掏个一两毛的小钱,这让他心里堵得慌。

更让他焦虑的是,万一王寡妇见他没了利用价值,没了便宜可占,也不图他那够买几块糖的蝇头小利,渐渐就冷淡了自己,那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想到这些,秦老头懊悔得直跺脚,忍不住又朝自己脸上扇了两下,耳光声在夜色里格外清脆。“真是老糊涂了,咋就不知道提前一天来呢?悔啊!真是悔死了!”他咬着牙嘟囔着,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让秦老头更糟心的,还是家里那档子事——罪魁祸首就是小孙子三柱子,连带着他那脾气暴躁的儿子,父子俩凑一块儿,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净是些磨人的家庭琐事。

三柱子今年都十八了,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在家,整日游手好闲。队里喊他去挣工分,他偏懒得出奇,推三阻四,平日里更是不务正业,好吃懒做,没半点年轻人的精气神。

旁人见三柱子都十七八了,还整日游手好闲不肯去队里挣工分,反倒带着些年龄相仿的人在村里东游西逛——要么蹲墙根凑着看别人下棋,要么领着娃追鸡赶狗瞎折腾,正事半点不干!甚至有传言说,他跟那王寡妇都不清不楚的,爷孙两人缠上一寡妇,难免在背后嚼舌根,私下议论这秦家可真是荒唐。

当然,秦老头耳朵里听不到这种闲话,这种闲话,只能在背后里私下议论。能传到秦老头耳朵里的,无非都是些说三柱子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之类的。可即便听到了这些,秦老头也总会第一时间站出来辩解,硬着头皮护着:“三柱年纪虽不小,但性子还没定;我这小孙子毛都没长齐,正是贪玩的年纪,跟着他爹跑跑咋了?等三柱收了心,自然会踏实过日子。”

可真要管教起来,秦老头刚抄起炕边的笤帚,三柱子这混不吝的就梗着脖子反抗,非但没有半分惧色,还往旁边一躲,嘴里嚷嚷着:“凭啥打我?我又没做错啥!挣工分累死累活,有啥意思?” 说着竟还往前凑了两步,一副“你敢打我就敢闹”的无赖模样。

秦老头看着小孙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浑身手都发颤,可扬起的笤帚终究还是没舍得落下。这可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子啊,哪怕他再不成器,再无赖,打在他身上疼的还是自己的心,再气再急也狠不下那个心。

初中那阵子,正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三柱子早就悄悄喜欢上了兰花。

两人当年都没考上高中,初中一毕业就断了学业,便瞒着家里人偷偷谈起了恋爱。

那年代的年轻人思想封建,行事拘谨,可没现在这般开放。起初也只是趁没人的时候牵牵手、最多亲个嘴,前年跟王寡妇有了那回事后,三柱子算是彻底懂了男女之事,心思也变得活络起来。

从那会开始,每次跟兰花约会,除了偷偷亲嘴,他总想着再往前进一步,想越过兰花的底线。可兰花性子本分,每次都态度坚决地拦住他,没让他得逞半分。

今年两人都满了十八岁,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月色朦胧下,三柱子跟兰花亲得难分难舍,一番撩拨把兰花的情丝也勾了起来。年少情动加上一时糊涂,两人终究没忍住,偷吃了禁果。之后又偷偷约会了几次,没成想兰花竟怀了孕。

那天吃饭时,兰花突然一阵恶心呕吐,当场就被父母看出了不对劲。

夫妻俩又急又气,一番严厉逼问下,脸皮薄的兰花再也瞒不住,红着脸把跟三柱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兰花的父母虽说跟秦老头家是邻边大队,多少听过些他家的名声,但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还是特意跑到街上仔细打听。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心里更凉了半截:三柱子的爷爷秦老头跟王寡妇关系不清不楚,名声不好;三柱子的爹秦三民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一点就着;他娘又太过懦弱,家里大小事都做不了主;再加上三柱子本身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一家子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夫妻俩顿时犯了难,纠结得夜不能寐:同意这门亲事吧,秦家条件摆在那儿,小门小户不说,家还不在街面上,名声、家境、三柱子的人品没一样拿得出手,实在不甘心让女儿跳火坑;

可要是不同意呢?女儿已经被三柱子占了便宜,还怀了孕,在那个年代,男女作风问题可是天大的事,姑娘家未婚先孕更是丢人现眼,传出去后,女儿今后还能嫁给谁?更是给整个家族蒙了羞,让一大家子都抬不起头来。

万一被人上纲上线,扣上“作风不正”的帽子,别说嫁人了,说不定还要被拉去游街示众,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往后,女儿还怎么活啊?

兰花的父母心里又气又急,纠结得如同乱麻。

他们对着女儿厉声痛骂了一顿,恨她不懂自爱、毁了自己,可骂完之后,看着女儿低头垂泪、伤心的模样,终究还是心疼。

没法子,昨天下午,老两口硬着头皮,带着兰花找上了三柱子家,非要让秦家给个明确的说法不可。

昨天秦老头和陈国强调了班,没去地里照看庄稼。而他平日里本就和小儿子秦三明住在一起,今儿个便守在了家里。而他的儿子秦三明这会正扎在邻居家里唠嗑呢,所以他这一家三口一进到秦家,首先碰到的就是秦老头。

这会秦老头正坐在自家堂屋的地上,背靠着墙抽着旱烟,烟杆一明一暗,烟雾缭绕着他皱成川字的眉头——他正在想着和王寡妇那点事呢。

没等他缓过神,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兰花一家三口径直闯了进来——为首的是兰花的父母,脸色铁青,身后跟着低头垂泪的兰花。

一进门,兰花父亲就按捺不住火气,指着秦老头直言不讳,把三柱子和兰花私下相恋、如今兰花已然怀孕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话里话外都透着讨要说法的意思。

可秦老头护孙心切,哪里容得别人指责自家孙子,当即磕了磕烟锅子反驳:“这事也不能全怪三柱子!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是你家姑娘能检点些,守好本分,能出这种事?”

这话彻底点燃了兰花父母的怒火,两家本就各护各的娃,此刻更是针尖对麦芒,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横飞,把堂屋搅得像个菜市场。

吵闹声越来越大,惊动了正在隔壁的秦三明。他脑袋嗡的一声就炸开了,一脚踹开院门冲进来,一眼就看见躲在秦老头身后缩着脖子的三柱子,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上前就拽住三柱子的胳膊,抬手就扇了两巴掌,嘴里还骂着:“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年纪轻轻不学好,净干些丢人现眼的事!” 巴掌落得又快又重,打得三柱子嗷嗷直叫,秦老头想拦都没拦住。

秦三明打完人,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转头看向吵得不可开交的两家人,沉声道:“屎不扒拉不臭!难道你们在这吵闹不觉得丢人吗?吵闹的有啥用啊?事都出了,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

他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两边的火气,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三柱子抽抽搭搭的哭声。

秦老头看着被打得脸颊红肿的孙子,心疼得要命,又瞥了眼一旁默默抹泪的兰花,心里也清楚这事自家理亏。

他叹了口气,磕净烟锅里的烟灰,抬头对兰花父母说:“亲家,是我家三柱子混蛋,委屈你家姑娘了。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不如就按规矩来,让他俩结亲,把婚办了,也给兰花一个名分。”

秦三明闻言,狠狠瞪了三柱子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既然你爷爷发话了,这婚必须结!往后你要是敢对不起兰花,我打断你的腿!”

三柱子被吓得一哆嗦,连忙点头如捣蒜,连声道:“我不敢,我不敢,我一定好好对兰花。”

兰花爹娘对视一眼,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可他俩年龄也不够啊。”兰花的母亲皱着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

“哎,兰花今年18,年龄够了。三柱子差个年把,也没啥大不了的,到时送点礼给陈主任,把年龄改下也不是大事。”秦老头在一旁从中和着稀泥,笑着打圆场。

那年代,姑娘家十八就能嫁人。派出所又没电脑可存档的,帮三柱子改个年龄简直容易得很,他们也都知道,陈家旺最喜欢做这些事了,只要礼送到位就行。

他们看了看自家女儿的模样,又瞧了瞧秦家的态度,知道这是当下最好的结局。

兰花母亲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对秦老头说:“既然你们有这个心意,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但丑话说在前头,彩礼和婚礼虽不用铺张,该有的规矩不能少,不能委屈了我家兰花。”

秦老头连忙应下:“那是自然,该有的都有,绝不亏待兰花。”

随后又和兰花父母商量起了彩礼、婚期的细节,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下来。

等把兰花一家送走,秦三民关上院门,回头就抄起墙角的扫帚,朝着三柱子身上打去:“你个惹祸精!当初让你好好干活你不听,如今闯下这么大的祸,真是把秦家的脸都丢尽了!”

三柱子不敢躲,硬生生挨着,嘴里不停求饶,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总算不用担惊受怕,还能和兰花成亲,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秦老头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只盼着三柱子成家后能彻底收心,好好过日子。

一想到昨天下午发生的那一幕,秦老头就觉得糟心透顶。在旁人眼里,三柱子能娶到兰花,本是桩再好不过的姻缘——兰花模样周正、性子踏实,是个能过日子的好姑娘,可秦老头心里总拧着股劲儿,觉得自家小孙子那么优秀,娶了貌不惊人的兰花还是有点可惜了。

他揣着这满心的不痛快,走在乡村土路上。夜色浓得化不开,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泥土坑坑洼洼,硌得他脚底发沉,晚风带着些凉意刮在脸上,更添了几分烦闷。一想到因为三柱子那点荒唐破事,把自己和王寡妇的好事也给搅黄了,秦老头就忍不住攥紧了拳头,胸口憋得发闷,恨不得将那混小子狠狠揍上一顿。可他虽是这么咬牙切齿地想着,又哪能舍得真下手呢?说到底,也只是对着黑沉沉的夜空重重叹了口气,满心只剩说不出的可惜与无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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