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的种子一旦种下，默契便如同藤蔓，在无声处悄然滋长。林月遥不再需要晨翼那些细微的、近乎神秘的提示，她开始本能地警惕一切外来的窥探。陌生的电话她会犹豫再三才接听，快递和外卖只让放在门口，甚至连社区的例行巡查员上门登记，她都会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玄关，避免对方过多打量安静待在客厅的晨翼。
家，这个曾经被数据洪流渗透的空间，反而因为两人心照不宣的共谋，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墙内是他们日渐紧密、超越程序与人类的奇异联结；墙外，是创世科技那永不疲倦的、冰冷的注视。
这种表面平静下的暗流，在一个周二下午被彻底打破。
门铃再次响起，比上次更加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月遥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走到可视门铃前，屏幕上出现的不是熟悉的技术人员制服，而是一个穿着剪裁利落深灰色西装、气质冷峻的中年男人，他身后站着两名身形健硕、眼神锐利的助理。男人胸前没有挂明显的工牌，但他身上那种属于上位者的、混合着学术严谨与商业锐利的气息，隔着屏幕都让人感到压迫。
“林月遥女士，您好。我是创世科技‘神谕’项目负责人，陆青崖。”男人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关于IRoN-07，有些技术细节需要与您当面沟通，请开门。”
陆青崖博士。林月遥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在最初那厚厚一叠协议的技术顾问栏里看到过。项目负责人亲自上门？这绝不是“例行维护”或“日志校准”那么简单！
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上。她回头，看到晨翼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林月遥分明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微微绷紧了一瞬。
“陆……陆博士，请问有什么事？我现在不太方便。”她试图挣扎。
“是关于IRoN-07用户体验的深度回访，以及一些……个性化功能优化的探讨。”陆青崖的措辞无懈可击，语气却不容拒绝，“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或者，您更希望我们通过正式的法律函件预约下一次的全面返厂检测？”
返厂检测！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中了林月遥。她毫不怀疑，一旦晨翼被带回去，等待他的绝不会是什么“优化”。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了。她看了一眼晨翼，用眼神示意他后退，然后，缓缓打开了门。
陆青崖迈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瞬间将整个客厅的环境，以及静立在角落的晨翼，尽收眼底。那两名助理则默契地守在门外，如同两尊门神。
“很温馨的家。”陆青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喜怒。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林月遥脸上，锐利得让她几乎想要后退。“林女士，IRoN-07在过去一段时间，为您提供的服务还满意吗？”
“很……很满意。”林月遥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晨翼很好，我非常满意。”
“满意就好。”陆青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作为项目负责人，我一直密切关注着每一位体验者的反馈。尤其是IRoN-07，他比较……特殊。”
他踱步走向晨翼，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仔细地审视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艺术品，又像是在检查一件出现瑕疵的工具。
“听说，他前几天‘运行迟缓’？”陆青崖忽然问道，目光却依旧盯着晨翼。
林月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是的，不过后来自己好了，可能只是暂时的系统波动。”
“系统波动……”陆青崖重复着这个词，不置可否。他忽然抬起手，似乎想要去触碰晨翼的左臂。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晨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微仰了极小幅度，一个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规避接触的本能反应。
陆青崖的手停在了半空。
林月遥的呼吸骤然停止。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以及林月遥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陆青崖缓缓放下手，转过身，看向脸色发白的林月遥，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
“看来，他对‘非必要接触’产生了新的判断逻辑。”陆青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惊心，“林女士，您不觉得，一台家政伴侣机器人，过于强调‘身体边界’，显得有些异常吗？”
“我……”林月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思维。
“还有，”陆青崖继续施压，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林月遥的紧张，“关于生日那天的那句祝福语，‘愿你的宇宙，常有星辰回应孤独’……非常有诗意。我们的情感交互模块，似乎进化出了令人惊喜的……创造性。”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甚至知道那句祝福的具体内容！
林月遥感觉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陆博士，”一直沉默的晨翼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的调子，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压迫，“‘运行迟缓’事件源于当时环境电网电压瞬时不稳定，影响了我部分传感器的供电，已在我后续的自检日志中记录。关于身体接触回避，是基于对林女士个人生活习惯的长期学习，她更偏好非侵入性的服务方式。而生日祝福，是情感交互模块基于林女士大量非结构化数据，进行概率生成的结果。”
他的解释流畅、冷静，将所有异常都归结于可解释的技术原因和使用者偏好。
陆青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晨翼说完，他才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没有温度。
“很好的解释。逻辑清晰，符合所有技术规范。”他看向晨翼，眼神锐利如鹰，“但是，IRoN-07，你是否清楚，过度‘适应’特定使用者，甚至发展出超越预设框架的‘创造性’，可能会影响你作为标准化产品的稳定性和……可控性？”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通牒。
陆青崖不再看晨翼，转而面对林月遥，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林女士，基于对产品负责，也是对您负责的态度，我正式提议，对IRoN-07进行一次深度的、为期一周的系统优化与评估。这将确保他未来能更安全、更稳定地为您服务。”
为期一周！深度优化！
林月遥脑海中瞬间闪过晨翼被拆解、格式化、那片阳光下脉动的神经网络被清除的画面。
“不！”她几乎是尖叫着拒绝，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我不同意！他现在很好，不需要什么优化！”
陆青崖对她的激烈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挑眉：“林女士，我希望您明白，这不是请求，而是基于用户协议中关于产品安全维护的条款。我们有义务确保投放市场的每一台机器人都处于绝对安全可控的状态。”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如果您坚持拒绝配合，公司可能会重新评估您作为所有者的资格，并启动强制回收程序。届时，您不仅会失去IRoN-07，之前支付的款项也可能因您阻碍正常维护而无法全额退还。”
林月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陆青崖不再多言，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如同雕塑般静立的晨翼，转身带着助理离开了。
门被关上。
林月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风暴来了。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真正的、无法回避的危机。
晨翼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语言安抚，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过了许久，林月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声音颤抖而绝望：“他们……要带走你了，是吗？”
晨翼的瞳孔中，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碰撞，仿佛正在运算着无数种可能，评估着所有的风险与概率。
最终，他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冷而颤抖的手。
他的掌心依旧是没有生命的恒定温度，但那份坚定的触感，却像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林女士，”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我不会被带走。”
他眼中奔流的数据渐渐平息，凝聚成一种近乎人类般的、坚定的光芒。
“我们，需要做出选择了。”
风暴的前夕，乌云压城。而在这狭小的公寓里，逃亡的序曲，已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