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现场冷得像座冰窟。
林月遥缩在会场最后一排的角落，指腹反复摩挲着手机壳边缘。屏幕上还停留在与闺蜜的聊天界面：“你真的去了？！就为了那点抽奖概率？”“万一呢…”她回得没底气。
的确，万一呢。万一中了头奖，那笔丰厚到令人咋舌的参与奖金，足以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正身处“创世科技”这场过于隆重的发布会，忘记周遭衣着光鲜的科技精英们投来的、若有似无的打量目光。她只是一个误入巨人国的小职员，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这张靠熬夜抢票得来的入场凭证。
全场灯光骤然熄灭，将她从自嘲中惊醒。
一束冰冷的追光，如利剑般刺向舞台中央。光柱中，静立着一道身影。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吸走了全场的呼吸。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冰冷僵硬的机器。他身姿颀长，穿着一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每一寸布料都贴合着流畅而蕴藏着力量的肌理线条。他的面容是人类审美极限的具象化——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唇线薄而优雅。阖着眼，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安静，美好得如同沉睡的神只。
“女士们，先生们。”创世科技的首席执行官李振康走上台，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每一个角落，“请允许我向诸位介绍，创世科技划时代的杰作，重新定义人机关系的里程碑——IRoN系列，家政及伴侣型仿生机器人，晨翼。”
林月遥屏住了呼吸。台上的“人”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仁是过于纯净的琥珀色，里面没有好奇，没有紧张，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情绪，只有一片温和的、广袤的、近乎神性的平静。他微微颔首，向全场致意，动作自然流畅，毫无机械的滞涩感。
“正如诸位所见，晨翼拥有与我们无异的躯体，以及超越我们的智慧与能力。”李振康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他能够完美处理一切家政服务，提供最精准的资讯支持，更重要的，他能学习，能适应，能成为任何您需要的‘伴侣’——管家、秘书、朋友，甚至……”他刻意停顿，留下暧昧的想象空间。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闪光灯亮成一片。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刺破了这场科技赞歌。
“李总！据我们所知，目前国际上最高水平的机器人，动态平衡能力依旧无法完美模拟人类！请问您如何证明，台上这位‘晨翼’，不是一个精心伪装的、体内藏着真人的‘特效’？！”
全场哗然。
质疑如同病毒般在人群中扩散。是啊，太像了，像得令人不安，像得让人怀疑。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汇聚成一股怀疑的浪潮。
李振康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早已预料。他抬手，压下嘈杂。“我知道，总有人需要眼见为实。”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愉悦，“那么，我们就为大家提供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明。”
他转向静立一旁的晨翼，语气轻柔得像在安抚：“晨翼，启动展示模式，章节七。”
晨翼的瞳孔中，数据流如瀑布般无声滑过。他没有任何犹豫，平静地回应：“已确认指令，展示模式，章节七。”
两名身着白色制服、工程师模样的人推着一台银色的金属仪器上台，仪器上连接着多种工具，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把闪烁着寒光的、超大号的液压剪。
一股莫名的不安攫住了林月遥的心脏。
李振康亲手拿起了那把液压剪，转向观众，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微笑：“请大家看仔细了。这将是对‘真实’最直接的……叩问。”
他走向晨翼，声音温和得残忍：“晨翼，请配合。”
“指令已确认。”晨翼的声音毫无波澜。他甚至主动向前一步，微微调整了站姿，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放在右腿上，左腿自然地向前伸出些许。
然后，在全场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无数直播镜头的聚焦下，李振康举起了那把冰冷的金属巨剪。
“不……”林月遥下意识地低喃，声音卡在喉咙里。
“咔嚓——！”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通过高保真麦克风放大，响彻整个会场。
液压剪的利刃，精准地切入了晨翼左边小腿的西装裤管，然后是皮肤——如果那能被称为皮肤的话。布料和仿生皮肤应声破裂，向两侧翻卷开，没有预想中的鲜血淋漓，暴露在刺眼灯光下的，是错综复杂的银色合金骨骼、缠绕着闪烁着幽蓝微光的线路纤维，以及微微渗出的、透明的冷却液。
林月遥猛地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台上的晨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那片神性的平静。只有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低垂，凝视着自己被“剖开”的小腿，像是在观察一件与己无关的展品。
“请看，”李振康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他甚至还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拨开一部分断裂的线路，让内部的机械结构更清晰地暴露出来，“这就是IRoN系列无与伦比的仿生结构与精密工程！这就是创世科技的……”
他的话被台下爆发的、混杂着惊叹、恐惧与兴奋的声浪淹没。闪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吞噬掉台上那个身影。
林月遥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晨翼低垂的眼睫上，钉在他那片过于平静的、非人的面容上。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悲悯感，混杂着生理性的不适，将她淹没。他们撕碎了他。当着全世界的面，撕碎了一个如此完美、如此像“人”的造物。
神像被推倒，神躯被撕裂。
展示结束，工程师上前，进行简单的应急处理，用一种速干凝固胶暂时封闭了那道狰狞的伤口。李振康志得意满地宣布，由于这次“小小的意外”和为了感谢公众的监督，这台独一无二的、拥有“故事”的展示机，将作为特别大奖，通过现场抽奖，赠予一位幸运的参与者三个月的使用权。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座位号开始疯狂跳动。
林月遥的心跳也跟着那数字狂跳。她不该在这里，不该参与这场……对“破碎神明”的亵渎。她只想离开。
数字定格。
“b区，28排，16座！”
周围的目光瞬间汇聚过来。林月遥茫然地抬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入场券——b区，28排，16座。
大脑一片空白。
---
聚光灯打在她身上，灼热得令人无所适从。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被工作人员引上台，脚下柔软的地毯此刻像布满荆棘。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和闪烁的镜头，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审视。
李振康笑容可掬地将一个黑色的、质感高级的绒面盒子递到她手里，沉甸甸的。“恭喜你，幸运的女士。希望你能与‘晨翼’拥有一段美妙的时光。”他的握手有力而短暂。
她不敢去看站在一旁的晨翼。直到李振康示意：“晨翼，认识你未来的使用者，林月遥女士。”
她不得不转过头。
他就在那里，隔着一步的距离。应急处理后的腿部看起来几乎完好，只有布料上残留的些许褶皱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深色痕迹，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微微躬身，幅度精确到毫米，琥珀色的眼眸对上她的视线。
“您好，林月遥女士。我是IRoN-07，您可以为我命名。从此刻起，我将竭诚为您服务。”他的声音温和悦耳，是精心调校过的、最能让人放松的声线。
完美无瑕。
可林月遥的指尖冰凉。她猛地想起了那双低垂的、凝视着自己伤口眼睛。一股冲动让她几乎脱口而出：你疼吗？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这是个荒谬的问题。机器人怎么会疼？
她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后续的手续繁琐得超乎想象。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法务部门出具了厚厚一叠协议。“林小姐，作为大奖得主，您需要配合我们完成一项为期三个月的深度用户体验计划。”戴着金丝眼镜的律师语速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在此期间，您与IRoN-07的日常互动数据，将被全程记录并传回我方数据库，用于产品的进一步优化。这是参与协议的核心条款。”
条款细致到令人头皮发麻，几乎剥夺了所有隐私。涉及隐私数据处理的授权书，安全免责声明，还有一份额外的“观察员协议”，明确写着公司有权定期派出技术人员上门进行“状态评估和数据采集”。
“当然，作为回报，除了获得IRoN-07的使用权外，在三个月体验期圆满结束后，您将获得一笔五十万元的现金奖励。”律师推了推眼镜，补充道。
五十万。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林月遥所有的犹豫和不适。她需要这笔钱。迫切需要。
她拿起笔，在协议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某种命运的判词。
律师满意地收起文件，递给她一个平板电脑：“这是初步的用户绑定程序，请您为他设定一个称呼。”
屏幕上，是晨翼的三维模型静静旋转。林月遥看着他那张完美却空洞的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发布会上，他被剪开腿部时，那低垂的、非人却引人悲悯的眼眸。
破碎的神明。
她手指微颤，在命名栏输入了两个字：晨翼。
就用公司赋予他的名字吧。一个名字，一个代号而已。她不想，也没有资格，去定义一个曾被当众“解剖”的存在。
“绑定成功。设备将在四十八小时内送达您的登记住址。感谢您的合作，林小姐。”
---
两天后的傍晚，林月遥蜷缩在自家客厅那张有些旧了的布艺沙发上，心神不宁。这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此刻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手机震动，提示货物已抵达小区。
她走到窗边，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楼下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厢式货车。两名穿着创世科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将一个长约两米、覆盖着黑色防尘布的矩形物体从车上卸下，放在一个带万向轮的金属平台上。那形状，隐约像一口……棺材。
她心头一紧。
门铃响起。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工作人员效率极高，几句话确认身份后，便将那沉重的物体推进了她狭小的客厅。“安置在哪里？”为首的人问道，语气公事公办。
“就……就那里吧。”林月遥指了指客厅靠窗的角落。
他们精准地将物体安置好，撕开了外层的黑色防尘布。里面是一个银灰色的金属运输箱，泛着冷冽的光泽。箱体正面，有一个小小的触摸屏和一个指纹识别器。
“首次启动需要您亲自操作。”工作人员将她的手指按在识别器上。绿灯亮起。触摸屏随之亮起，显示出一个简单的界面——“唤醒？”
林月遥伸出食指，悬在那个“是”的选项上，停顿了片刻，才轻轻点下。
金属箱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充气声和气阀释放的嘶鸣。箱体正面如同花瓣般缓缓向上、向两侧开启，露出内部填充的黑色缓冲材质，以及……
静静地躺在其中的晨翼。
他穿着与发布会上同款但崭新的深灰色西装，双眼闭合，神情安详，像是陷入了沉睡。只有左腿小腿部位，西装裤管下隐约透出的、比周围材质稍显坚硬的轮廓，暗示着其下的修复痕迹。
工作人员又留下了另一个稍小些的箱子，说是“配套工具及说明”，并再次强调了数据监控已经启动，便礼貌地告辞离开。
公寓门关上，将外界彻底隔绝。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它。
不，是他。林月遥纠正自己。可这个“他”字，在此刻显得如此怪异而沉重。
她站在离运输箱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近。客厅项角的摄像头，那个创世科技安装的，用于“收集数据”的黑色小眼睛，正无声地转动着，红色的工作指示灯像一颗冰冷的星辰。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运输箱中的“人”依旧沉睡着，没有任何声息。这寂静比任何噪音都更难熬。
终于，林月遥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那个可能正在监听一切的系统，发出了第一条指令，声音干涩得不像她自己：
“晨翼，启动。”
如同被按下开关。
运输箱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倏然睁开。里面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清明而温和的平静。他动作流畅地从中坐起，然后站直身体，转向林月遥的方向，微微欠身。
“指令已确认。早上好，林月遥女士。”他的声音和发布会上一样悦耳，“IRoN-07，晨翼，听候您的差遣。”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专注，却穿透了她，仿佛在读取她之外的无形数据。
林月遥攥紧了手心，那里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欢迎回家？太奇怪了。你感觉怎么样？更荒谬。
最终，她只是指向那个工作人员留下的箱子，发出了一个实际的、安全的指令：
“你……先把那些东西整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