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影的记忆里，充斥着浓烟、疼痛和漫天的火光。
他拖着断掉的腿在地上爬，皮肤和衣服黏连在一起，随着与地面的摩擦一块块掉落下来，留下一道血迹。
他看到有人闯入火海，口中喊着“小希”，求生欲让他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传到那人耳朵里，跑过来把他抱了起来。
“小希，你是小希？”他听见那人问道。
“小希是隔壁的孩子，”影喃喃说道，“和我年纪差不多大，我们偶尔在一起玩。平常家中只有他一个人，他爸爸在给一个大人物工作。”
“我知道来的人是他爸爸，但……我抓住了他的手。”
他从小读过很多书，书里面描写的死亡，经常是宏大而壮丽的，让人恐惧的同时，又难免生出一丝隐秘的向往。
但直到真正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死亡更多的是痛苦，挣扎和孤独。
他仍然身处火场，火焰的燃烧声，木材的断裂声，人们的叫喊声……他被嘈杂的声音所包围，却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巨大的孤独将他笼罩，他知道自己正在不可避免地滑向死亡，而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所以在被男人抱起的时候，他本能地握紧了男人的手。
男人松了一口气，似乎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他抱着影，低声安慰着他，将他带出了火场。
“那个男人就是老羊。”影说，“他把我当成了小希，带着我离开了内城——他认定那场火是他所效力的人的仇家放的，继续留在内城，对方还会继续对我们动手。”
“我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我的声带被熏坏了，一直说不了话，但我还能点头摇头，我很容易就能告诉老羊他弄错了……但我没有。”
“我不敢说……我想活下去，我怕他知道我不是小希就会丢下我。”
“老羊那时候还只是个七级觉醒者，没办法治好这么大面积的烧伤，于是选择了优先治疗我的腿。他弄了一辆车，带着我在荒野里东躲西藏……就这样一直过了两个月。”
“那时候我已经可以说话了，但我一直没有开口。那天老羊很高兴地告诉我，他的异能等级提升了，他可以治好我。他说要先把结痂的部分割掉，治疗系异能可以让我的皮肤重新长出来，不用担心留下疤痕……”
影闭上眼睛：“老羊崩溃了，他看清楚了我的长相，嘶吼着问我小希在哪里……他以为自己救出了儿子，却没想到救的是个不相干的人……就在他抱着我逃离火场的时候，他的儿子，小希，可能就在不远处奄奄一息。”
“这个念头几乎杀了他……我不敢说那场火是因我而起，我一直哭，老羊也跟着哭……后来他还是治好了我，他说是他的错，不能怪我。”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影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耳语，“这么多年……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后悔，挣扎……却从来没有告诉他，他其实是无辜的。”
“我才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但我不敢承认……小时候我想活下去，所以选择沉默，而长大后……长大后我告诉自己，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再提起来，除了掀老羊的伤疤，又有什么用呢？”
“我依然沉默，并且虚伪地将这沉默包裹成了为老羊好。”
影一口气说完，喘息了许久。
林间的树叶沙沙作响，他伏在零的背上，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脊骨随着走路而产生的晃动。
他在想象她的表情。平常她看什么都是冷冷淡淡的，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所以他格外喜欢逗她，只有生气的时候，她的神情才会生动一些。
而现在，她应该没办法保持冷脸了。她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呢？厌弃？憎恶？还是……仇恨？
“要不你还是把我放下吧，”她一直没说话，影不得不出声道，“我不值得你救……”
“闭嘴吧。”叶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她的额上满是汗水，每走一步肋骨都在疼，脚腕也疼得厉害，而她又要尽量保证自己的脚步平稳，以免对影造成更大的伤害。
她找了一块平整的地面将影放了下来。
影先是有些失落，随即感到释然。
他甚至微笑起来：“就应该这样，你自己走吧……”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都快死了话还这么多。”叶凌很是烦躁。
她捂着肋骨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稍微休息一下。”
影诧异地看着她：“你……还要带我一起走？”
“废话！”叶凌翻了个白眼，“我把人放跑了，又背着你走了这么远，难道就是为了给你选一块风景好的墓地？”
“但我……”影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但我……”
“你那时候只是想活下去，有什么错呢？”叶凌说。
影垂下头去：“但我不该冒充小希的，我太自私……我不值得被救。”
叶凌调整着呼吸，胸腔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点。
“我也是个自私的人。”她说。
她靠在树上，将裤腿挽了起来。脚踝上被那个高壮男人抓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圈青紫，她轻轻按压，骨头隐隐作痛。
“我有个朋友，叫依依。”她说，“很奇怪吧，我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朋友。”
影发出了一声轻笑：“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不一样，现在的社交技巧都是我长大之后才学会的，小时候的我完全不懂。”叶凌说，“那时候我更倾向于用拳头解决问题。”
“说得好像你现在不是似的。”影吐槽。
叶凌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依依和我完全不一样，她对谁都很好。”
“我们在孤儿院长大，后来一起被领养了。领养我们的是孤儿院的阿姨，她很好，但她的丈夫——”叶凌把布条绑在脚踝上，用力拉紧，“——是个人渣。”
她站起来原地跳了两下，又调整了一下松紧，重新把影背了起来：“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