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坚实的触感,仿佛踩在历经千年的古老青铜器上。
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井道内的空气不再湿润,反而干燥得像是被某种力量抽干了所有水分。
我顺着螺旋向下的铜阶走了不过十来步,井壁上原本粗糙的石料竟也开始泛起幽幽的青铜光泽。
紧接着,光泽汇聚成流,一行行蝇头小字如同活物般在墙壁上游走、闪烁、重组。
“东村老李头昨晚跟老婆子念叨,说小鬼子的粮库让雷劈了,是老天爷开眼,神仙报应。”
“上海法租界那帮学生娃,半夜还在偷偷塞传单,上面写着‘别信投降广播,都是假的’!”
“西边来的货郎说,他们那边已经拉起了队伍,枪不够,就家家户户把菜刀磨尖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些,这些竟然是遍布全国各县各市,无数普通百姓在最私密时刻的议论与心声!
这口井,这个所谓的“伪神”,竟在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窃听着四万万同胞的人心!
跟在我身后的韩九娘脸色也变得惨白,她伸手抚过那些流动的文字,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他们在用人心算人心……这东西在计算整个国度的反抗意志,预测我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死死盯着那些文字,起初的震惊过后,一丝疑虑涌上心头。
不对,不对劲。
这些文字,就像是老式钢丝录音机里复刻出来的声音,冰冷、平直,没有任何情绪。
它们记录了“什么”,却没有记录“怎么样”。
真正的愤怒,是带着火焰灼烧感的;真正的悲恸,是浸透了血泪的;真正的希望,是能在最深沉的黑暗里迸发出星光的!
这些文字里,没有。
我心中一动,从怀里取出了小桃留下的那支桃木鼓槌。
它入手温热,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我深吸一口气,将“默闻”之法运至指尖,用鼓槌的顶端,轻轻叩击在冰冷的铜壁上。
“咚。”
一声闷响,并非传入耳朵,而是直接在我的神魂深处炸开。
刹那间,眼前那些冰冷的数据洪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口子。
在无数平铺直述的文字背后,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东村老李头说起“神仙报应”时,那混合着畏惧与快意的剧烈心跳;我听到了上海学生们在夜色中传递传单时,那压抑着激动与紧张的急促呼吸;我听到了磨菜刀的汉子们,那一声声仿佛要将胸膛都震裂的低沉怒吼!
亿万万颗不曾屈服的心脏,正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用最真实的情感搏动着。
它们的声音,被这冰冷的机器过滤、扭曲,却从未真正消失!
铜阶走到了尽头。
井底是一片广阔得超乎想象的空间,脚下是一片平静如镜的黑色湖泊,看不出深浅。
湖泊中央,一座孤零零的石台拔水而起,一道狭窄的石桥连接着岸边与石台。
台上,静静地放着一本厚重的、没有任何字迹的古书。
“归墟录……”韩九娘失声低语,“传说中能映照国运真相的神器。”
我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上了石桥。
就在我脚尖落下的瞬间,脚下镜面般的湖水骤然翻涌,化作一片沸腾的怒涛。
万千幻象从水中升腾而起,如走马灯般将我包围。
我看到了爷爷。
那是1937年的一个雨夜,他将半卷残破的道谱投入火盆,火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用炭笔在仅存的封皮上写下批注:“真言不在纸上,在打更人的梆子里,在寡妇烧给丈夫的纸上话里,在纤夫搏浪的号子里。”
我看到了阿福。
他坠入那口布满谎言的深井前,最后一次回头,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灿烂大笑:“师弟,替我听听,替我听听外面有没有人唱歌!”
一幕幕画面,一声声嘱托,如洪流般冲刷着我的神魂。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我们这一脉的道统,从来就不是靠几本经文、几句咒语传承下来的。
它藏在每一个不肯对命运低头、不肯对强权闭嘴的凡人身上!
他们的声音,就是我们的真言!
我走到石台前,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在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涌出,一滴滴落在空白的书页上。
血液迅速被吸收,原本空无一物的书页上,缓缓浮现出两行血色大字:
“欲启真言之门,先成众声之瓮。”
要释放所有被压抑的声音,我必须,先成为容纳它们的容器!
“别做傻事!”韩九娘猛地从身后拽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冷而颤抖,“你看过驼铃会的《守脉死律》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承音者必碎三魂,留一魄游荡至国宁’!用自己的魂魄去承载万民之声,那是九死一生的路,没人扛得住!”
我回头,对她缓缓摇了摇头,眼神无比坚定。
我盘膝坐于书前,将那面通灵鼓轻轻置于头顶,闭上双眼,开始低声吟唱。
那是我学会的第一支曲子,爷爷教我的,他说这不是什么高深道法,只是一支安抚亡魂的安魂曲。
曲调古朴而悲怆,顺着我的唇齿间流淌而出,扩散到整个湖面。
平静的湖水再次泛起涟漪,这一次,升起的不再是幻象,而是无数米粒大小的莹莹光点。
那是遍布这片焦土的,无数战死者的残念!
它们仿佛受到了召唤,如百川归海般,朝着我汹涌而来,疯狂地涌入我的天灵盖!
“轰!”我的脑袋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我没当逃兵!我没逃!”一个年轻士兵的呐喊,像一把尖刀插进我的神魂。
“我想回家……我想吃娘做的面……”一个濒死的伤兵的呜咽,让我的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
“妈妈……对不起……”一个在轰炸中逝去的小女孩的哭泣,瞬间让我的心神险些崩溃!
每一句遗言,每一次心跳,都化作最凌厉的酷刑,切割着我的三魂七魄。
我的身体表面开始浮现出细密的血色裂纹,皮肤下的血管根根贲张,仿佛随时会爆开。
胸口的玉佩疯狂闪烁红光,一行行警告文字在脑海中浮现:“精神负荷已达元婴期极限!宿主神魂即将崩溃!”
我死死咬住牙关,鲜血从嘴角溢出,但我紧握鼓槌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
我不能溃散,我不能放弃!
因为在万千嘈杂的悲鸣中,我听到了一个最关键的声音。
那是阿福的笑声,穿越了井底的隔绝,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师弟,以前都是我敲鼓,你来听。这一次,轮到你当鼓手了!”
就在我的三魂即将彻底离散的瞬间,异变突生!
平静的湖底深处,猛然亮起九点幽蓝色的光芒。
那光芒破开水面,冲天而起,竟是之前在“九阙焚谎阵”中被我引爆的九盏长明灯的火焰残魄!
它们竟然跨越了空间,追到了这里!
九朵蓝色火焰没有攻击我,而是迅速在我周身环绕飞舞,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护魂结界,将外界汹涌而来的残念洪流暂时隔绝。
玉佩的光芒由红转金,新的信息流涌入我的脑海:“检测到跨时空信念共振!坐标:西北陇右。当地百姓正自发敲锣打鼓,通过古老巫祝仪式呼唤‘顾道士’之名,高喊‘顾道士听得见我们!’同步共鸣人数已突破三百万!”
我瞬间明白了!
在我承受万语穿心之苦时,人间,也在用他们的方式回应我!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斗!
这份双向奔赴的、跨越了千里之遥的磅礴信念,如同最精纯的能量,注入到我面前的“归墟录”中。
那本古书竟“哗啦啦”地自动翻页,最终停在了最后一页。
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幅遍布全国的地图,地图上,无数个道观的位置被标注了红点。
图纸下方,是爷爷那熟悉的批注:“国之将倾,道不独存。吾已在天下道观埋下‘回声碑’,凡有华夏子民继续说真话,其声不绝,其力不竭,反哺承音者,永镇归墟。”
原来,爷爷早就预判了今日之战!
我缓缓睁开双眼,那股几乎要将我撕碎的剧痛已经退去。
我的左耳听力奇迹般地恢复了,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韩九娘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你……你还活着……可你的影子,你的影子怎么……怎么自己在走路?”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我投射在地上的黑影,此刻竟像拥有了独立的生命,缓缓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它轮廓与我一般无二,通体漆黑,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生命气息。
那黑影站起身后,竟主动抱起了我身旁的通灵鼓,一步步,朝着井口之外的暗道走去。
玉佩的提示再次浮现:“检测到分魂成型,根据宿主执念,自动命名:‘响道之影’。该分魂可代替主魂,执行简单的言灵任务。”
碎三魂,留一魄。
我终究还是付出了代价,失去了一魂。
但作为交换,我换来了一个永不沉默、永不疲倦的代言者。
我站起身,望向那深邃的出口,轻轻抬手,对着空气,做了一个拍击鼓面的动作。
无声无息。
然而就在这一刻,整个紫禁城,所有宫殿屋檐下的铜铃,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齐齐震颤,发出了清越而悠长的共鸣。
而在千里之外的城外火车站,一列满载兵员的军列正拉响汽笛,缓缓启动。
其中一节车厢的门上,有人用白漆,歪歪扭扭却又力透木板地刷着四个大字。
那是我昨夜在万千心声中听见,却未曾亲眼所见的,千万普通人冒着杀头的风险,写下的呐喊。
——还我河山!
我站在归墟井出口的暗道口,身后湖水已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