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贵笑眯眯地走了进来,目光在冰冷的饭菜上扫过,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孙大成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个老狐狸,消息灵通得很。今天打谷场上发生的一切,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什么,今天的训练我也看了,我觉着四郎也不小了,不如跟着你的队员一起训练,你看如何?”
黄仁贵是真的心动了。
他怕儿子受苦,可他更觉得,孙大成这样训练出来的人,将来必成大器。
黄四郎一听,脸都白了,双腿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那种训练,他光是看着,都觉得腿软。
被鞭子抽?他怕的要死。
孙大成抬起眼,看向黄四郎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
把这个废物塞进来,会拖慢整个队伍的进度。
但是,如果不让他进来,黄仁贵心里肯定会不舒服,说不定,还会处处提防自己。
这是在示好,也是在安插眼线。
“好!”
孙大成答应得很干脆。
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黄四郎的心上。
完了!
要死了!
他要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敢反抗吗?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他爹能当场把他腿打断,再把他撵出黄家大院。
“谢谢大成,谢谢大成!”黄仁贵大喜过望,连连拱手,“我们就不打扰你吃饭了,我们告退!”
他拉着失魂落魄的黄四郎,客气地退了出去。
此时的黄仁贵,已经不敢再把孙大成当个普通的孙女婿来看了。
这是黄家请来的守护神!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孙大成看着桌上那碗已经凝结了一层白油的菜,胃里一阵翻腾。
他没有一点食欲。
……
另一边,王玉霞攥着那本《唐诗》,快步走进了姑娘们住的大瓦房。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几个姑娘围在桃花的床边,谁也不说话。
王玉霞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心就狠狠地揪了起来。
桃花趴在床上,背上,三道长长的血痕,皮开肉绽,触目惊心。尽管已经擦了药,可那伤口周围的皮肉,依然红肿着。
一股无名火,从王玉霞的心底,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那个男人!
那个魔鬼!
他怎么下得去这么重的手!
“都伤成这样了,我看今天的课就不用上了!”王玉霞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愤怒。
她想让她们休息。
可是,她话音刚落,床边的姑娘们,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不上课?
那怎么行!
“别啊,王老师!”
“姐!求求你了!”
翠花第一个冲了上来,死死拉住王玉霞的袖子,急得快哭了。
“姐,你就教我们吧!我们不敢不学啊!”
“是啊!姐!你要是不教,明天那个魔鬼还不知道要怎么罚我们呢!”
趴在床上的桃花,也挣扎着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满是哀求。
“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不想再挨鞭子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王玉霞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她看着这一张张年轻而惊恐的脸,看着她们眼中那份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惩罚的恐惧。
她明白了。
在孙大成的绝对权威下,她们已经不敢有任何懈怠。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对孙大成的怒火,点了点头。
“好,我们上课。”
她留了下来。
她拿着的,还是那本《唐诗》,可她想起白天孙大成说的话。
她把书放在一边,清了清嗓子。
“今天,我们学一首诗。”
姑娘们都愣住了。
学诗?
那不是读书人才会的东西吗?她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也能学诗?
王玉霞没有解释,她只是用她那清亮温婉的声音,缓缓地念出了第一句。
“春眠不觉晓,”
她的声音,像一股清泉,流淌在这间充满着汗水和药酒味的屋子里,瞬间洗去了白天的疲惫和恐惧。
姑娘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小声地念了出来。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王玉霞又念了一句。
“处处闻啼鸟。”姑娘们的声音,大了一些。
“夜来风雨声,”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花落知多少。”
一遍。
又一遍。
王玉霞不厌其烦地,一句一句地带着她们读。
从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的流畅。
十几遍之后,屋子里的每一个姑娘,都已经能把这首《春晓》背得滚瓜烂熟。
她们的脸上,露出了新奇而兴奋的表情。
原来,读书,是这样的。
原来,诗,是这样的。
真好听!
“都记住了吗?”王玉霞柔声问道。
“记住了!”姑娘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声音响亮。
王玉霞笑了。
那笑容,发自内心,像是月光下的昙花,静静绽放。
她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和笔墨,走到桌边。
“现在,我教你们认这首诗里的字。”
她把那首诗,工工整整地写在了纸上。
她的字,清秀隽永,带着一股书卷气。
“这个字,念‘春’。”她指着第一个字,“春天的春。就是开花的那个季节。”
姑娘们全都围了过来,伸长了脖子,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像是要把它看穿。
“这个字,念‘眠’,就是睡觉的意思。”
“这个,是‘晓’,春晓,也就是春天的早晨……”
她讲得极有耐心。
每一个字,她都会联系生活中最常见的事物,来给她们解释。
相对于孙大成那地狱般的魔鬼训练,王玉霞的课堂,简直就是天堂。
这里没有呵斥,没有鞭子,只有温柔的讲解和鼓励的眼神。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小声地喊了一句。
“姐,这个字,我还是不认得……”
一声“姐”,让王玉霞的心,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提问的姑娘。
那姑娘的脸上,带着一丝羞赧,和浓浓的亲近。
很快,其他人也跟着改了口。
“姐,这个‘啼’字怎么写?”
“姐,你再念一遍给我们听听吧!”
她们不再喊她“王老师”,那个称呼,带着敬畏和距离。
她们喊她“姐”。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地主家少夫人,在这一刻,在她们眼里,变得无比亲切。
王玉霞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喜欢这个称呼。
她喜欢这种氛围。
她看着那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和责任。
这些姑娘,就像是她的妹妹,甚至,像是她的孩子。
她要把她们教好。
她也要,保护好她们。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里,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她要去找孙大成好好谈一谈。
必须谈一谈!
不能再让他那么虐待这些女孩子了!
王玉霞母性泛滥,已经彻底把这群姑娘,划归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夜色,越来越深沉。
窗外的寒意,不停地从门缝里钻进来。
王玉霞结束了今天的讲课,姑娘们却还意犹未尽地围着她。
“姐,你明天还来教我们吗?”
“来!”王玉霞笑着点头。
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翠花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家就在这排瓦房的隔壁。
“姐,我……我回家一趟。”翠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都累成这样了,还要回家干活?”王玉霞关切地问道。
翠花是个结了婚的女人。
虽然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那个瘸子男人二狗子,甚至曾经还动过跟孙大成私奔的念头。
可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她有家,有男人。
她男人是个瘸子,生活不方便,家里还有一堆活等着她。她必须得回去安排安排。
“我……”
翠花刚想开口解释。
突然!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漆黑的院子里响了起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回去!”
翠花吓得浑身一哆嗦。
一道高大的黑影,从夜色中走了出来。
是孙大成。
他手里,还拿着一件女式的披风。
他是怕王玉霞夜里讲课会冷,特意过来送一件衣服的。
可他刚到门口,就听到了翠花的话。
一股无名火,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你现在是护院队的队员,不是他二狗子的媳妇!”
孙大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彻骨的寒意。
翠花吓得脸都白了,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闪进了屋里,把门死死关上,再也不敢提回家的事。
院子里,瞬间只剩下两个人。
孙大成站在那里,像一尊铁塔,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
他手里那件本是出于好意拿来的披风,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王玉霞站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脸上那不加掩饰的暴戾,和对旁人命运的绝对掌控。
白天积攒的怒气,和刚刚课堂上融化的温情,在这一刻,轰然对撞。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