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怕光被别人掌握。
沈知微的指尖在冰冷的宫尺上划过,那熟悉的金属触感仿佛是母亲跨越时空的安抚,也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欧冶翁的歌声,那段扭曲的《安神谣》,暴露了他最大的野心——他不仅要抹去柳氏的存在,更要将柳氏耗尽心血铸就的科技遗产,窃为己有。
“西山别院。”她抬起头,目光在昏暗的密室中精准地捕捉到谢玄深不见底的眼眸,“他藏在那里。”
这不是猜测,而是基于数据的推断。
她刚刚用宫尺捕捉到的微弱震动,其频率与衰减模式,指向京郊唯一拥有大型地底熔炉、且地质结构能传导这种特殊金属共振的地方——前朝废弃的御用医器秘坊,如今在册的归属,正是工部名下一座不起眼的别院。
谢玄微微颔首,他从不问她如何得知,只问如何去做。
“需要多久?”
“一个时辰准备,明日辰时动手。”沈知微的语速快而清晰,像是在进行一台精密的手术,“我会亲自去。”
不等谢玄反对,她已开始动手拆解自己的“掌中宫尺”。
那根连接着听诊器照明架的金属杆被她熟练地旋开,内部并非实心,而是巧妙地藏着六枚细如牛毛的引导针。
她将这六枚针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沿着自己外袍的衣襟内侧,以一种特殊的次序缝了进去。
接着,她打开宫尺的环形底座,里面有一个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暗格。
她从药箱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捻出微量的白色粉末,仔细地填入其中。
那是硝石粉,一旦遭遇强磁或剧烈震动,便会瞬间引爆,产生大量浓烟,足够掩护她在任何绝境中撤离。
“狼尾两日前已混入别院仆役之中。”谢玄的声音适时响起,为她的计划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块拼图,“他传回的消息是,欧冶翁每日辰时,都会亲自去地底熔炉房,用手触摸一批新制的仿品,似乎是在检验什么。”
沈知微的动作一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成了。
“他能通过触摸,感知器物内部的结构与气韵,所以对‘母器’的气息极为敏感。但他不懂能量波动,更不理解共振原理。”她一字一句地分析道,“他的弱点,在于过度依赖自己的触觉,却不明白这套系统的真正核心。”
她将改造完毕的宫尺重新组装好,它看起来与之前并无二致,却已是一件只为欧冶翁量身定做的致命武器。
夜色如墨,东厂的精锐番子悄无声息地换上了脚夫的短打,伪装成十几驾运送冬炭的马车,趁着夜幕掩护,朝着西山的方向分批潜行,最终在别院外围形成了一张无声的包围网。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
沈知微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工部女匠服饰,脸上用特制的药水画出了几道风霜的痕迹,让她看起来憔悴而平凡。
她手中捧着一个木盒,里面装着的,正是她昨夜让赵大锤连夜赶制的“失败品”——一具外形与“掌中宫尺”一模一样,但内部结构完全错误的仿制品。
她以“求见大师傅指点”为名,被一名管事不情不愿地领进了那座传说中的地底熔炉房。
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的铁锈与硫磺气味。
巨大的熔炉虽已熄火,但余温依旧炙烤着每一寸空间。
幽暗的工坊中央,一个须发皆白、双眼蒙着黑布的枯瘦老者,正背手而立。
他没有转身,沙哑的声音仿佛金属摩擦:“东西拿过来。”
沈知微依言上前,将木盒打开。
欧冶翁伸出一只如同鹰爪般干枯的手,没有触碰盒中的器械,而是直接抓向了沈知微捧着盒子的手!
他的指尖在她手背的肌肤上轻轻划过,仿佛在读取什么信息。
沈知微心头一凛,却强迫自己保持着呼吸的平稳。
片刻后,欧冶翁才松开手,转而将那只枯手探入盒中,在那具仿制品上细细抚摸,从听筒到导管,再到底座,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许久,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铜质尚可,可惜无魂。”
“器无魂,人心赋之。”沈知微垂着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娘说,医器不是用来控制人的,是用来救人的。”
这句刻意抛出的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欧冶翁最敏感的神经!
老人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仿制品,枯瘦的身体因暴怒而微微颤抖。
他霍然转身,“面对”着沈知微,那双蒙着黑布的眼睛仿佛能射出怨毒的厉芒:“你怎敢提她?!那贱妇若肯交出图纸,何至于满门尽灭!”
话音未落,他高高举起手中的仿制品,就要将它砸向地面!
就是现在!
沈知微没有丝毫犹豫,藏在袖中的左手悄然按动了一个微小的机括。
那是一台她用齿轮和发条改造的微型发电机,一股设定好的低频脉冲,瞬间通过她的鞋底,无声无息地传入了脚下的青铜基座!
那遍布整个熔炉房地面的青铜砖,正是《天工医典》中记载的“脉轮系统”的传导基座!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不为人耳所闻的嗡鸣,从地心深处响起。
整个地窖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墙壁上那些看似装饰的金属齿轮开始疯狂转动,一道道隐秘的机关在轰鸣声中接连开启。
正对着他们的那面石壁,从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一座尘封已久、通体由青铜与不知名合金铸造的巨型钟状器物,在无数链条的拖拽下,缓缓从地底升起!
母钟!
它比图纸上所见的更加宏伟,更加震撼。
钟体高达三丈,表面布满了繁复而精密的刻度与纹路,钟体内壁,赫然刻满了无数与沈知微那具宫尺同源的螺旋纹。
它虽沉寂了数十年,却丝毫不见锈迹,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
欧冶翁踉跄后退,手中的仿制品“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脸上的暴怒被一种极致的惊骇与不敢置信所取代,嘶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这钟早该锈死了!”
沈知微没有理会他的癫狂。
她一步步走上因母钟升起而同时出现的圆形高台,来到了母钟的面前。
“它没死。”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整个轰鸣的空间里,“只是在等一个,懂它心跳的人。”
话音落下,她举起手中那具真正的“掌中宫尺”,将它的环形底座,精准地插入了母钟核心处一个毫不起眼的插槽之中。
严丝合缝。
刹那间,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
母钟的钟体从内到外泛起一层温润柔和的光芒,钟体内壁那无数细小的共鸣片开始自动校准、飞速震动。
光芒穿过这些共鸣片,在对面的石壁上投射出一片由无数光点织成的巨网,最终凝聚成一幅完整的、流光溢彩的立体图谱——《天工医典》全图!
那璀璨的光芒冲破了地窖的束缚,化作一道光柱,刺破西山别院的屋顶,直冲云霄。
数里之外的山坡上,谢玄一直举着千里镜的手微微一顿。
他看到了那道光,也看到了光柱之下,那座别院中陡然升腾而起的混乱与惊呼。
他缓缓放下千里镜,漆黑的凤眸中映出那道通天彻地的光,嘴角扯出一抹森然的弧度。
他举起手,绣着华美蟒纹的衣袖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然后猛地挥下。
“点火。”
命令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温度。
埋伏在四周的东厂番子同时拉开了早已备好的火油桶,将一支支火箭点燃。
地窖之内,沈知微逆光而立,她的身影被母钟的光芒映照得宛如神只。
她静静地望着墙壁上那幅失传已久的绝世图谱,又看了一眼因嫉妒与不甘而彻底疯狂的欧冶翁,以及那些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手持利刃的死士。
她的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低声喃喃,像是在问那些冲杀而来的人,又像是在问这片天地。
“现在,该由谁来定义什么是‘妖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