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粒扑进领口时,谢玄的指尖正捏着那张染了墨痕的急报。
三皇子晨起喂乳时突然抽搐,五皇子午后在御花园摔了茶盏后失语,七皇子更蹊跷——方才还在跟伴读背《三字经》,下一刻便瞪着眼睛说不出半个字。
太医院的折子上写着“先天不足”,可他分明记得,这三个孩子上月在御苑射柳时,骑术箭法都比同龄皇子利落三分。
“大人。”小陶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进耳中,“沈医正的马车在含元门外候着了。”
谢玄将急报折成寸许长的纸卷,塞进飞鱼服暗袋。
玄色大氅被风卷起,金线蟒纹在雪幕里翻涌如活物。
他踩着满地碎琼走向宫道,远远便见那辆青帷马车停在朱漆门柱旁,车帘掀开一角,露出沈知微素色襦裙的下摆——她连朝服都没换,想来是接到消息便从碑林赶回来了。
“先去东宫。”沈知微的声音从帘内传来,带着冷铁般的清冽,“我要亲眼看看那三个孩子。”
马车碾过冰碴的声响里,谢玄翻身上马。
他望着车帘被风掀起的缝隙,看见沈知微正将一方白绢垫在膝头,上面摆着个铜制小瓶——是她惯用的验药器皿。
车帘又落下去时,他听见她低低的自语:“抽搐、失语、意识骤失……这不像先天不足,倒像……”
“像慢性毒发。”谢玄接口,声音被风扯碎了散在空气里。
他看见车帘微微一颤,知道她听懂了自己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这毒,怕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东宫的暖阁烧着地龙,可沈知微的指尖还是凉的。
她蹲在七皇子床前,看着那孩子圆滚滚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帐顶,小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奶娘在旁抹泪:“小殿下今早还背了半首《咏鹅》,突然就……”
“把上个月的安胎药渣拿来。”沈知微直起身,对跟进来的东宫掌事女官说,“还有,三皇子、五皇子的乳母,立刻传她们来问话。”
女官喏喏应着退下,谢玄倚在门框上,看沈知微从袖中取出银针,轻轻戳了戳七皇子的虎口。
孩子没躲,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她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这不是普通的昏迷,是神经被麻痹了。
“三位小殿下的母妃,都在孕期用过同一种药。”五皇子乳母的声音带着哭腔,“是皇后娘娘亲赐的‘益智安胎丸’,说是吃了孩子聪明……”
沈知微的手指在案几上叩出急雨般的节奏。
她接过女官捧来的药渣,捻起一点放在鼻下轻嗅,又用银簪挑了些放进铜瓶,倒入温水摇晃。
水面浮起的淡青色沉淀让她呼吸一滞——那是铅粉遇水的反应。
再用火折子烤干瓶底,焦糊味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香,正是迷幻草烧成的灰。
“这不是补药。”她的声音冷得像冰锥,“是慢性神经抑制剂。铅汞蚀脑,迷幻草乱神,长期服用会让孩子越来越‘听话’,越来越‘愚钝’。”
谢玄的指节抵在门框上,骨节泛白。
他想起昨夜在碑林,沈知微说母亲柳氏临终前曾断断续续念过“胎控方”,说“他们要的不是龙种,是提线木偶”。
原来那些模糊的词句,竟是用血写的预言。
“大人,小满姑娘求见。”外头传来小太监的通报。
小满裹着件灰鼠皮斗篷冲进来,怀里抱着个红漆食盒。
她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六包药渣:“按您说的,我去景阳宫、延禧宫、钟粹宫各取了未服‘益智丸’的孕妃药渣。春桃说,这三位娘娘的胎儿踢得比往日更凶,胎心也跳得更急。”
沈知微的眼睛亮了。
她摸出随身的竹筒共鸣器——这是她让阿铁用精铜加固的,能放大婴儿啼哭的细微差别。
“今晚就换安慰剂药丸。”她对小满说,“选两位位分低的嫔妃,别让任何人察觉。春桃守着产房,记清楚每个孩子落地时的第一声哭。”
子夜时分,东六宫的产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
春桃举着油灯,在记事簿上唰唰写着:“景阳宫李答应,寅时三刻,哭声‘啊咿——’,尾音上扬;钟粹宫陈选侍,卯时初刻,哭声‘呃——’,短促单调。”她蘸了蘸墨,又补了句:“前者握拳有力,后者手指松垂。”
沈知微站在值房窗下,听着这两种哭声在雪夜里撞出不同的回响。
她将共鸣器贴在耳上,竹筒里传来清晰的波形差异——未服药的孩子是高低起伏的复合音,服药的却像被剪刀剪断的线头,只剩单调的尾音。
“沈医正倒是好兴致。”
崔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温软的笑意。
沈知微转身,见她穿着月白锦缎披风,鬓边插着支翡翠步摇,在雪光里泛着冷绿。
“您救死扶伤,我育龙种成器,何不相安?”她抬手抚了抚沈知微袖上的血渍,“这行子,终究是要沾血的。”
“崔夫人可知,陛下当年在潜邸时,第一声哭是什么调?若他也经了这‘淬炼’,如今还认得出谁是育麟坊的掌事?”
崔夫人的笑意僵在嘴角。
她望着沈知微眼底的冷光,忽然想起《育麟手记》里那句“沈氏母女知情,宜早除”。
夜风卷起她的披风,露出腰间挂着的鎏金钥匙——那是育麟坊地窖的钥匙。
那夜雪下得更紧了。
谢玄带着黑翎卫摸进育麟坊后巷时,墙角的雪地上还留着新鲜的车辙印。
他踢开地窖的石门,霉味混着药香扑面而来。
烛火照亮墙上挂着的《育麟手记》,墨迹未干的批注刺得他眼疼:“壬辰胎躁动,减三分灰;癸巳胎聪慧,加五钱铅……”
最后一页,他看见自己的名字被重重圈起,旁边写着“谢贼护沈,当连坐”。
而在最下方,“沈氏母女”四个字被朱砂笔勾了又勾,像两滩凝固的血。
次日卯初,沈知微捧着药箱走进御书房。
皇帝正揉着太阳穴——旧伤又犯了。
她取出银针,指尖却在他耳后动脉停住。
“陛下,臣新制了个听脉器。”她将听诊器轻轻贴上他耳后,“能听见更深的心跳。”
血晶在铜管里泛起微光。
沈知微屏住呼吸,听见了——皇帝的心跳在听到“七皇子”三个字时快了半拍,在“三皇子”时顿了顿,在“五皇子”时几乎要停。
她猛然醒悟:帝王心中早有储君人选,崔夫人做的,是把其他皇子的心智削成“天资不济”的模样!
深夜,沈知微坐在值房里,将听诊器覆在一名孕妇腹部。
铜管内壁的血晶突然泛起双频微光,像在回应什么。
她屏息细听,竟听见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不是来自母体,是子宫深处!
那是胎儿的意识在挣扎,在被药物抹除前最后的呐喊。
她猛地合上听诊器,手背抵在唇上。
窗外风雪呼啸,她提笔在笺纸上写下:“明日辰时,所有孕妃至太医院领新安胎方。”笔锋一顿,又补了句:“我要让他们的孩子,堂堂正正地哭出来。”
春桃捧着一摞哭声响筒进来时,见她正望着窗外的雪。
“医正,这是三月来所有新生儿的啼哭录音。”春桃将竹筒轻轻放在案上,“要整理成频谱图吗?”
沈知微摸了摸最上面那个竹筒,指腹触到上面刻着的“七皇子·初啼”。
她抬头时,眼底有火在烧:“整理。”她的声音轻,却像铁钉钉进木头,“按音调高低,按波形曲直,一幅一幅,都刻进碑里。”
春桃应了声,抱着竹筒退下。
沈知微望着她的背影,想起碑林里周嬷嬷的话:“我摸过的胎位,比他们读的书多。”现在,她要让这些孩子的哭声,比所有的书都响。
风雪还在刮,可东边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