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天光未明。
沈知微立于医船之巅,颈间听诊器垂落胸前,血晶外凝的透明壳层在晨风中泛出微蓝光泽。
那两个字——“宫井”——如钉入骨髓的针,刺得她五脏俱震。
母亲……是你要我看见的吗?
她没有片刻迟疑。
返京的命令在破晓前便已下达,灯船群由春杏统率留守江防,自己则带着血晶与半片焦黑玉牒残片,乘东厂密舟逆流而上。
舟行如箭,划破江面残雾,仿佛要抢在真相被彻底掩埋之前抵达源头。
入城时,坊门刚启。
百姓尚在梦中,唯有巡街更夫缩着脖子打盹。
沈知微裹紧斗篷,径直奔向奉医司偏院。
“春杏。”她低声唤来心腹,“取铜片、刻刀。”
铜片薄如蝉翼,她执刀稳如执手术刀,将“宫井”二字一笔一划刻入金属深处。
刀锋沉稳,指尖却微微发颤。
这不是恐惧,而是某种近乎宿命的预感——她正触碰一条被千年尘土覆盖的血脉暗河。
“带这个去宫井。”她将铜片封入油纸,交到药童手中,“只许你亲自取水样,不得经他人之手。若有人拦,就说是我命你查‘疫源溯流’。”
药童点头离去,身影没入宫墙夹道。
而她,则抱着那半片玉牒残片,悄然潜入太常寺旧档库。
此处早已废弃多年。
梁柱倾斜,蛛网层层叠叠如寿衣缠绕,空气中弥漫着腐纸与霉朽木的气息。
这里是母亲生前最后任职之地——女史官沈氏,掌修皇室《九族脉要》,因“泄露天机”被贬幽死冷宫,尸骨无存。
沈知微一步步踏进昏暗大堂,脚步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亡魂。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角落一张残破书案上。
那里竟还留着一盏油灯。
灯身斑驳,灯油早已干涸,可当她俯身细看,指尖抚过灯底——
一行极小的刻痕赫然入目:“知微”。
她呼吸一滞。
娘……你早知道我会来。
眼泪几乎要涌出,却被她硬生生压下。
在这吃人的宫墙之内,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只是缓缓跪坐在案前,从怀中取出听诊器,将血晶贴附于玉牒残片之上。
闭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依着幼时母亲耳畔低语的记忆,缓缓吟诵:
“天地有根,血脉有源;异支不承,逆嗣必崩……”
这是《九族脉要》开篇口诀,曾是禁忌之学,如今却成了她唯一的钥匙。
刹那间,血晶微光流转,如活泉般在残片表面游走。
那焦黑如炭的痕迹竟开始缓缓剥落,似雪遇春阳,层层褪去。
一行残文浮现:
“……异脉承祧者三:永安王庶子调换嫡孪生婴儿,血脉不合而夭;定南侯孪生兄弟分离,朱痣为记;宜城郡主实为农妇所出……”
沈知微瞳孔骤缩。
孪生?朱痣?
这两个字像雷击般劈入脑海。
江上救回的那个替身童阿卯——右肩有朱砂痣,被称作“影儿”,自幼与某位皇子共养于密室,饮食起居皆同,连病痛都如出一辙……难道他根本不是什么替身,而是真正的孪生兄弟之一?
而宗人府每十年一次的“清牒”焚毁仪式,烧的哪里是什么陈年废卷?
分明是在抹除那些不该存在的血脉证据!
她手指紧扣案角,指节发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不只是权谋,这是对天命的篡改,是对血缘的屠杀。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无声掠入。
谢玄站在门口,玄袍未动,面具覆面,唯有眼中寒光如刃。
他递出一枚蜡丸,藏于掌心。
“蝉衣临终前含在舌下。”他声音低沉,如夜雨敲瓦,“他本是霍廷岳身边小阉,负责焚牒记录。那一夜,他见几个孩子被拖进地窖哭喊不止,其中一个拼命抓他裤脚,叫他‘叔叔’……他说,那声音像极了他死去的侄儿。”
沈知微接过蜡丸,轻轻掰开。
一张极薄密道图徐徐展开。
她盯着那蜿蜒线路,久久不语。
良久,才低声开口:“一个太监,为了别人的孩子送命……这世道,竟比手术台还冷。”
谢玄沉默片刻,忽然道:“宗人府今晚焚牒。”
她抬眸。
“霍廷岳亲自主持。”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
有些真相,必须用火光照亮。
而这一次,她要亲眼看着,那些被烈焰吞噬的名字,究竟是谁的过去。
夜如浓墨,泼不透的黑。
宗人府高墙之内,火光幽然腾起,映得琉璃瓦泛出暗红血色。
焚牒之礼,向来隐秘,却由皇叔霍廷岳亲自主持,足见其肃杀之意。
梁脊之上,尘灰簌簌,沈知微伏身于横木之间,呼吸轻如游丝,目光却如刀锋般钉在下方那堆熊熊烈焰之上。
她身披粗麻杂役衣袍,脸上抹着炭灰,混在誊录小吏之中悄然潜入。
谢玄的人早已控制外围岗哨,只等她取到证据,全身而退。
可此刻,她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那一卷卷投入火中的黄绢,每一寸纹理都像在撕裂她的理智。
“血脉污浊者,不入玉牒;知情者,不许生。”
霍廷岳的声音低沉冷酷,如同判官宣读冥律。
他亲手将一册厚重典籍投入火盆,火焰猛地窜高,照亮了他半边铁青的脸。
沈知微指甲掐进掌心。
这些不是废档……是命。
一条条被抹去的名字,一段段被烧毁的真相,全都是活过的痕迹!
他们不是纸,是人!
火舌舔舐着最后一摞卷轴,一名小吏正欲将其全数推入火中。
就在此刻,守卫换岗的铜锣响起,交接声杂乱。
这是谢玄安排的唯一空隙。
她动了。
如狸猫般沿梁滑行,借着烟雾遮掩,翻下侧阁窗棂,落地无声。
指尖迅速探出滤布裹手——高温灼人,但现代医学教会她:未燃尽的残页边缘,往往保留最核心信息。
她精准地从火堆边缘抽出一角焦卷,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那残页仅存三寸,字迹模糊,却被她死死攥住,藏入怀中。
刚欲撤离,头顶机关突响!
“咔——”一声机括崩动,铁网轰然垂落,封锁所有门窗。
火光骤亮,巡防弓弩手已列阵包围,厉喝四起:“有贼闯阁!封门搜检!”
“走!”谢玄的声音自窗外传来,低而急迫。
可就在那一瞬,沈知微的目光扫过火堆深处——一抹青铜冷光,在烈焰中微微变形,却仍未完全熔毁。
那是……匣子?
她瞳孔一缩。
直觉如电击贯穿脊椎——不能留!
她猛地折返,不顾身后惊呼,冲入火幕边缘,一把抓起那烧得扭曲的青铜匣。
滚烫的金属几乎灼穿掌心,她咬牙用袖裹住,转身疾奔。
“轰——!”
后方炸药爆响,震塌侧墙,黑烟冲天。
谢玄亲自断后,引开追兵。
混乱中,一道黑影将她拽出缺口,飞掠上屋檐。
舟行江上,水声轻拍。
沈知微颤抖着手打开那残破铜匣——内里仅余半块朱红印泥与几页炭化纸片,字迹湮灭难辨。
但她没有放弃。
她取出听诊器,将血晶贴附于纸面,闭目凝神,引导微震频率缓缓渗透碳层。
刹那间,血晶嗡鸣,蜂巢状结构在内部隐隐浮现,仿佛无数冤魂正在苏醒。
一行小楷,缓缓析出——
“吾女若见此书,勿谓天道无常。”
笔迹清瘦坚韧,是母亲的手书。
沈知微浑身一颤,闭目良久,终有一滴泪滑落颊边,砸在焦纸上,洇开一圈深痕。
“娘……我不怕天道无常。”她声音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我怕的是——你们早就知道会这样,还让我活着回来。”
风过舟舷,血晶微光流转,映出她眼底燃烧的决意。
而那名单之上,一个名字正悄然浮现轮廓——阿卯·替身童籍·右肩朱痣·永安王旧邸出养。
她的指尖停在那里,久久未移。
这孩子……不该只是个影子。